#小姐(7)
晴朗上午,馬車停在道觀門口,薑薑扶著陳如蘭下車。
陳如蘭望著“青雲道觀”四個字。
大半年前,她曾在這裡訣彆自己的女兒,為她下葬。
今日,是她的生辰。
陳如蘭進道觀店中,供奉香、花、燈、水、果後,跪在天尊前,雙手合十,閉眸喃喃自語。
“五獻皆圓滿,奉上眾真前,誌在求懺悔,亡者早生天。願太上洞玄靈寶天尊接引,太乙救苦天尊接引 ,永離三塗苦,早登東極府,永脫生死輪回之苦,往生東方長生極樂淨土……”陳如蘭喃喃自語,為表誠意,要足足念滿一百遍。
薑薑在她身側站定一陣:“娘,我去逛逛。”
陳如蘭:“好,你去吧。彆去太久。”
薑薑提裙走出主殿,往後院方向而去。
時間尚早,道觀這會兒人還不多,隻寥寥幾個人。
前方有不少道童接引,薑薑剛走到後院,身後有人忽地蒙住她的嘴,將她拖入廂房中,關上門後釋放她。
薑薑沒有叫,隔著門窗透過來的朦朧日光,轉過身看向對方。
蒙住她的是個年輕男子,身著道觀的藍袍道觀,身材高大,濃眉大眼。
陽光透過門的紙棱在他身上灑下散亂的光纖。
此時此刻,他望向薑薑的眼神,卻頗有一絲輕佻意味。
“怎麼,明月,我不過是去了外地幾個月,你就不記得我了?忘了你餓了三天跪著求我給你一口飯吃的時候了?”男子笑道,聲音裡夾帶一股十足的柔膩。
“你想做什麼?”薑薑問。
“不做什麼。聽說你現在也是侍郎府的三小姐了。你爹倒是平步青雲。我近日手頭緊,想找你借點銀子花花。”說完,他從門口的光線中湊近,往前走了兩步,正像是要撫摸她的臉。
“明月。明月。”陳如蘭焦急的聲音從外尋來,似在尋找。
從黃明月死後,陳如蘭從悲痛中緩過來逐漸移情,要是薑薑離開太久,她總會擔心害怕。
男子收回手,輕笑一聲:“準備好。下次我去找你。”
說完,他打開門出去,瞬間,那輕佻的聲音變為一種寬正的和善:“施主。”
薑薑獨自站在屋中。
給黃明月診治那會兒,她注意到她屋子外窗口下有許多花被半染成淺褐色,像是因被什麼東西澆成,她上前聞過之後,發現是藥汁。成年累月的藥汁。
一日,薑薑給她把脈,她忽地問:“把脈能把出一個人曾經流產過麼?”
薑薑聽到微微抬眼看她。
黃明月眼神發怔,直勾勾盯著屋頂,整個人像是徹底地沒有任何求生欲:“薑薑姐以後不要留在道觀,這裡……沒什麼好人。還有,不要告訴我娘。”
從這次之後,薑薑便隱約猜到黃明月為何要尋死。
她先天不足,可還年輕,肺癆能發展到如此程度也是罕見。
坦白說,薑薑對換臉這件事沒需求。
如果她打算日後一個人生活,那麼臉毀了,更方便些。
無非是受些嘲笑,不容易有麻煩。
再者,自古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入土應為全屍,否則來生投胎便有缺陷。把彆人臉毀了入葬,薑薑也於心不安。
照顧陳如蘭,她也可以照顧,沒必要冒認黃明月的身份。
是因為這件事,她才決議接受黃明月的提議。
黃明月臨死之前記掛的是她母親陳如蘭,想找個人托付,田大爺田大娘太老了,合適的人隻有薑薑。
可薑薑跟他們無親無故。
所以隻要薑薑承受了她的恩情就好。隻要承受了她的恩情,她才能放心。
讓一個人心安地離去,更重要一些。薑薑是這麼想的。
薑薑推開門出去。
廂房裡陰暗潮濕,她站久了一些便覺得涼,外麵日頭正盛,蟬鳴響亮,桑葉落下一排排斑駁光影。
陳如蘭見到她迎上來,牽住她的手:“你在這裡?”
她的眼神由惶惶不安,轉為鬆了口氣。
黃明月沒有恨她的母親,陳如蘭一生也是可憐,隻是軟弱,不會想到曾親手推女兒進了虎狼之窩,還給了道觀人不少銀子讓他們好好照顧女兒。
若是她知道,恐怕黃明月死去那會兒,她也就跟著一頭撞死在這裡。
“我是走累了。在這歇歇腳。”
陳如蘭拍拍她的手:“我們出來太久,該回去了。免得之後太陽太曬。”
薑薑跟陳如蘭坐馬車回到黃家,剛從後門進去沒多久,她的丫鬟金桔急匆匆跑過來:“姨娘,小姐,你們回來了。老爺宣小姐過去。”
“什麼事?”薑薑問。
“說是有人來上門提親,叫小姐過去問問。”
薑薑以為是荀方,誰知大廳當中跪著一個青衣男子,聽見她的動靜,便轉身看她。
相貌普通,身著青布衣,像個書生。
他一見薑薑眸光發亮,便道:“小生文采元,願求娶小姐。”
“見過父親母親。”薑薑行禮。
“明月,你可認識他?”黃良辰問道。
薑薑搖頭:“不認識。”
“小姐不認識文某是真的,文某跟小姐隻是誌趣相投、心意相通而已。”說罷,他從懷中拿出一隻金玉珠釵。
這金玉珠釵跟早春宴那日,黃明熙送個薑薑的一模一樣。
回來後,薑薑讓丫鬟送給給她,黃明熙說:“不用了,這個金釵便送給妹妹。”
“那日,文某因在客棧住了多日,身上貧窘,遭到店家驅趕。自言以詩詞抵賬。也讓各位笑話,我乃縣中第一,詩詞曾被縣令陳讚。誰知那客棧老板是個不通文墨的,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抵賬。幸得小姐在二樓看戲,聽聞經過,竟願意拔下金釵到掌櫃那抵賬,更是引得周遭看官紛紛叫好。此等恩情,小生銘記於心。”
“文某一介書生,家中雖不富庶,然而怎可讓小姐貴物流落那粗俗之人手中,所以費勁千辛萬苦,將朱釵贖了回來。小姐蕙質蘭心,恩義相助,自此文某頗受優待,雖不才,此等佳人小生實不願意辜負,故厚著臉皮求娶小姐,待文某日後高中,成就一段姻緣佳話。”
簡而言之,這是一個窮書生困窘,被貴小姐慧眼識珠,文書生感恩想報,欲成佳侶的故事。
黃良辰:“明月,這金釵可是你的?”
薑薑回答:“不是。是大姐送給我的。”
“可這書生說你贈他金釵乃是早春宴前幾日,而明熙的金釵是早就贈與你了。”黃夫人說完,扭頭向黃良辰,“早春宴長公主所設,明月剛來,明熙怕她露怯,老早就送了些首飾過去,讓她好生打扮。這件事明薇也知道,還吃了不少醋。”
黃良辰點點頭。
黃明熙處事大方,這點他是相信的。
黃夫人又朝向黃明月:“況且,早春宴那日,你這簪子不是戴了一整天麼?”
黃明熙的簪子是馬車上給的,當時馬車內就她們三個人。無從佐證簪子究竟是之前給的,還是當時給的。
這樣想來,連黃夫人催她去早春宴,也或許一早就設計好了。
應該是,黃明熙還是黃明薇其中一人,在客棧裡出銀子幫了一個年輕秀才,從這秀才形容“看官紛紛叫好”來看,當時人還很多,是個轟動事。
薑薑倒並不認為兩姐妹會突然對一個麵貌普通的秀才一見鐘情,估摸著貪財掌櫃淩辱落魄書生是個引人注目的場麵,故而連臉也未露,隻想留個名聲。
可這個秀才麵上清秀,不是個真風光霽月的。
他見對方是個貴小姐,立刻動起了心思,贖回發釵,言語之間還露出小姐仰慕他才華,後續頗為幫扶的姿態,想要借此既娶一個美小姐,又攀一個好丈人。
——真要是報恩,也該高中狀元後才來娶親,居然也就這樣厚著臉皮來提親。
這種事不見得少,原本趕出去就是了。
不過薑薑看了看黃夫人。
黃夫人最好麵子,為此寧願花嫁妝托起整個黃家。
站在她的角度考慮,這件事她應該是提早知道了,這秀才或許之前就來過。
無論發生在黃明熙還是黃明薇身上,趕出秀才雖簡單,有些人會知道這秀才恬不知恥攀高枝,有些卻會覺得這黃家趨炎附勢,既對秀才拋橄欖枝,又不肯真嫁。
再者,這秀才似乎才學還不錯。
未來若是高中狀元,也免不得結怨,所以才想出這樣“李代桃僵”的辦法。
畢竟黃明熙黃明薇是真閨秀,嫁不得。黃明月隻是個妾室女兒,又沒什麼才學,嫁出去了還不用出嫁妝。
黃夫人又道:“明月,你也不必害羞,若真是如此,還真是一段佳話。我記得,以前老爺雖出身貧寒,但也因一手好詩,讓我爹欣賞備至。”
那文書生連忙叩首:“是。黃大人所做《萬春賦》小生有幸見過,精彩決絕。黃大人當年一舉得魁,乃天下寒士榜樣。實不相瞞,小生正是因受到黃大人激勵,這才背井離鄉,上京趕考。”說罷,他種種叩首,“今生能得見黃老爺實乃平生大幸,更彆想,當日竟也是黃小姐資助。黃氏一門真是高潔,廣庇天下寒士。”
這句話顯然打動了黃良辰,他捋了捋胡須。
“廣必天下寒士。說得好,老夫也有此心願。”
黃夫人笑了笑:“婚事倒也不能如此隨意,不如我們先等等,老爺擇日考考這秀才詩詞如何?能不能入得老爺法眼。”
“文某不才,能得到黃老爺指點,三生有幸。”
黃夫人和文秀才一唱一和,三兩語之間,就把這件事給黃明月坐實了,顯然早就商量好了。
文秀才想:自己一個窮書生,想娶黃夫人嫡女,那確實是僭越。聽得那兩個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不過眼見三小姐一進來容顏清秀,文秀才便滿足了,論三小姐受不受寵,有黃侍郎這樣的老丈人,無說出去總是翁婿,總得提攜一把。
而黃夫人好不容易生得姿容如此出色的兩個女兒,早春宴大出風頭,前來打聽的人絡繹不絕,還在挑呢,嫁窮酸秀才簡直癡人說夢。彆說壓根沒什麼私情,就算有私情也不可能下嫁。
黃老爺也是如此心思。兩個女兒嫁得好,他風風光光不說,兩個女婿未來說不定還能幫軒兒某個好前程,軒兒再娶個貴族小姐,那他們黃家就可算在京城紮穩根了。
至於黃明月,她自小就不在身邊,回來也尚短,他沒怎麼想過。
雖然知道這個秀才有吹捧之嫌,可他有句話倒是說到了黃良辰心裡——“廣庇天下寒士”。
他出身淤泥,在老家已算揚眉吐氣,但在京城貴族雲集的地方也還算出身低微。若是“庇天下寒士”這個名頭打出去倒是能掙得三分名聲。
再者兩個女兒若是嫁得太顯貴了,不免被人說攀附富貴,若是三女兒嫁了個懷抱才學的寒士,反而能顯出他的高風亮節。
更何況明月論才學技藝,真的跟兩個姐姐差點。早春宴過後,無人提及。
薑薑不說話,觀察每個人的神情。
黃夫人見她不吭聲,又道:“明月,你說呢。”
“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女兒不敢說什麼。”薑薑低頭回答。
黃夫人見她屈從就好了,她來之前就怕她爭辯簪子的事,誰知道一言不發,還真是個好拿捏的。
事情先這樣,黃良辰還是得想想,也不能說一兩句話就把一個大好閨女嫁出去。
但黃夫人心中已十拿九穩。她了解黃良辰,隻要他不是態度堅決反對,就容易妥協。
剩下等文秀才過了黃良辰的詩書考核,她提前泄泄題麵就行。
黃夫人倒也不是真想對付這個庶女,畢竟她對她兩個女兒毫無威脅,隻不過順水推舟的事,正好可以幫熙兒免了些麻煩,免得文秀才到處亂說。
黃明熙是家中長女,萬星捧月,寄予眾望,她的聲譽容不得一絲受損。
文秀才一走,從屋內出來的丫鬟就像鳥雀一樣,往四麵八方傳遞消息。
首先是黃夫人身邊的丫鬟黃鶯跑去跟黃明熙稟告。
黃明熙正在簾帳後撫琴,聽聞後點點頭:“好。告訴娘,我知道了。”
那日坐在客棧內聽曲,原是想結識三皇子,故而才想表現一番美人恩,沒想到這人居然敢恬不知恥上門求親,也是大意。
二小姐黃明薇半靠在床上,粉裙迤邐,也得到了丫鬟喜鵲的消息,她一麵吃著瓜子,一麵笑拍掌笑:“果然還是轉給了黃明月。姐姐好計謀。”
陳如蘭慢了許久,也還是通過金桔從彆人那打聽得到了消息,畢竟事關薑薑的婚事。
薑薑一回來,她著急地跨出門檻問:“是荀方?”
她總疑心是丫鬟搞錯了。
薑薑搖頭:“不是。”她走了進來。
陳如蘭著急跟進來:“那該怎麼辦?”
薑薑無聲歎口氣,給自己倒茶。
她捧著茶杯慢慢地喝,慢慢地想。
早知道黃家這麼複雜,當初還真未必會答應黃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