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是初一,月上柳梢頭時,瑞雪堂就靜了下來,廳上隻留下兩盞落地獅子滾繡球燈照亮,臥房裡,隻在床頭櫃上有一盞琉璃蓮花燈。
慕容鸞音穿著雪緞裹胸裙,散著一頭烏發,已是乖順的躺在繡被裡了。
這時冬青掀起門簾,鬼頭鬼腦走到床榻前,伏在床沿上就小聲道:“姑娘,打聽清楚了,表姑娘她夫君死了。”
慕容鸞音激動的翹起頭來,“消息可準?”
冬青連忙道:“姑娘記著吧,去年在後花園假山洞子裡,奴婢碰見宋大福調戲一個小丫頭。”
“記得,那小丫頭叫娟娟,你把她救下來了,還打了宋大福一頓。”
冬青猛點頭,“對,就叫娟娟,娟娟是三房小廚房燒茶爐子的,消息是娟娟跟奴婢說的,她說表姑娘進了門,三房就傳開了,是老夫人背著老公爺指派三老爺秘密去金陵接的,表姑娘嫁的那個姓趙的縣令,死在任上了。”
慕容鸞音一下子坐起來,“你先彆說,聽我說,趙縣令是因為任職的江寧縣大雨不歇,水災漫堤,在轉移災民時,遇上泥石流被埋裡麵死的,趙縣令是因公殉職,可對?”
“姑娘知道啦?”
慕容鸞音隻覺一股涼氣從腳底心直直衝擊天亮蓋,喃喃道:“夢見的。”
冬青驀的瞪大眼睛,“啊?”
慕容鸞音摸摸冬青軟乎乎的脖子,柔聲道:“下去吧,今兒晚上不知道他幾時能過來,或是被老夫人留下不過來了也未可知,我也累了,等一會兒他若不來,我就安心睡下。”
冬青欲言又止,但見慕容鸞音閉上了眼睛,放下床簾輕手輕腳出去了。
燈色昏昏,慕容鸞音睜開眼,望著床頂白紗帳上的山水墨色花紋,不由得心想,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夢見的竟成真的了,難道是夢中夢?
想到此處,禁不住使勁擰了自己胳膊肉一下子。
疼,好疼,慕容鸞音趕緊撒開手,揉一揉,目光一轉,瞥見床尾矮櫃上放的月牙憑幾,頓時呼吸一窒,臉色漲紅,心裡既想他來,又拒絕他來,既念著他,又……怕他。
十三歲之前的崢哥哥不是這樣的。
慕容鸞音想著幼時被帶著到處調皮搗蛋的舊事,禁不住就翹起了嘴角。
就在這時,白紗簾被從外麵撥開了,露出了一張每次看見都能令她心臟怦然的臉來,即便他眉眼冷豔令她畏,即便他周身似凝結一層冰霜令她顫,她也想奓著膽子多看兩眼。
因為、因為……
當蕭遠崢從床尾拿下月牙憑幾,慕容鸞音擁被坐起,忍著羞恥道:“崢哥哥,能不能換、換個姿勢。”
蕭遠崢隻一頓而已,就將月牙憑幾壓到刺繡鬆竹的天青色枕頭上,冷目示意她趴好。
慕容鸞音麵色緋紅,連忙道:“我娘給了一張生子秘方,需敦倫之禮後,腰下墊一個枕頭就、就會增加受孕的可能。”
慕容鸞音看著壓在枕頭上的月牙憑幾,羞怒交加,鼓起勇氣抬手推倒,“我不要這個。”
“就這麼想給我生孩子?”
燈光在床簾上映照出蕭遠崢高大的影子,他的影子完全罩住慕容鸞音嬌小的影子,兩身緊挨著,慕容鸞音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冷冽的梅花香氣的酒味,一霎想到,他在福壽堂上,定是被老夫人安排著和洛淑儀喝酒了,心裡湧上委屈和醋怒,眼睛一下就紅了。
蕭遠崢看著她秋水般的杏眼裡包了淚,欲落不落的可憐樣子,拿起月牙憑幾就往床下扔去。
“咚”的一聲,嚇的慕容鸞音渾身一顫。
她的身子被瞬息翻轉,枕頭被塞在了她腹下。
“不、不是這樣……”
一隻大手捂住她的嘴,蕭遠崢覆在她身後。
“生下我的孩子就能穩固你世子夫人的地位,方能照拂娘家,這都是姑祖母生前為你慕容氏謀算好的,你當真是聽話。”
慕容鸞音被迫跪著,緊接著便似狂風驟雨。
她被捂著嘴,流下淚來,說不清是得了極致的快意,還是恥辱。他說的話,她更無法反駁,因為祖母死前,確實是這樣謀算的。
約莫半個時辰後,她伏在枕頭上,眼尾暈紅,青絲繚亂,如被辣手摧折的花,靡麗不堪。而他從始至終,衣衫整齊,彼時,已背著她立在床下,撫平前襟的褶皺,而後,頭也不回的離去。
就像以往一樣,履行完他身為夫君的職責後就離去,從不留宿瑞雪堂。
慕容鸞音感受著腿心內側液體流過的餘溫,恍然明白他總是用這個姿勢的用意,是為了讓他的東西自然的流出,如此她就不會受孕,他拒絕讓她生下孩子。
那麼,他想讓誰給他生孩子?
慕容鸞音忽覺心痛如絞,立時不再往深處想去。
先這樣吧,她累極了,睡覺!
翌日,慕容鸞音起晚了,看著銅鏡裡自己一雙紅腫的眼睛禁不住就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來,今天不去福壽堂請安了!
碧荷用手帕包著剛剛剝好的雞蛋急匆匆走到慕容鸞音跟前,“夫人,快敷一敷,紅腫稍微好一點了,再用粉遮一遮,能糊弄過去的,奴婢們手腳麻利點,請安也來得及,不能不去,規矩擺在那裡呢,老夫人對您無事還要找事,若是被她捉到這個光明正大懲罰您的把柄,她可不會手軟,這會兒表姑娘又喪夫歸來,她老人家不定心裡憋著多少怨恨,急等著發泄到您身上呢。”
慕容鸞音當然知道,連忙仰起臉來由著碧荷拿熟雞蛋在眼睛上滾動。
茯苓站在一旁乾著急,忽的想到什麼,環顧四周後立時沉下臉問,“夫人還沒梳頭,秋雁呢?趕緊去把她找來。”
冬葵冬青和秋雁睡一個屋,冬葵道:“秋雁昨日去了絳仙閣就沒回來。”
冬青憤然道:“早知道她是這麼個東西,當年我就不該幫她!”
茯苓接手滾雞蛋的活,碧荷連忙拿起梳子替慕容鸞音梳頭,“夫人,來不及了,秋雁梳頭的時候奴婢常看在眼裡,也學會了隨雲髻,讓奴婢試試?”
慕容鸞音點頭,“你梳吧。茯苓,你去把昨日謄抄好的中秋禮單折頁找出來。”
茯苓答應一聲連忙去了。
如此一通忙活之後,丫頭們簇擁著慕容鸞音著急忙慌的往福壽堂趕。
彼時,福壽堂上,過來請安的兒媳婦、孫媳婦們已是到齊了,老夫人高坐上首,洛淑儀緊挨著老夫人坐在繡墩上。
左邊第一把圈椅上坐著二夫人文氏,依次排下去坐著二爺蕭遠峰之妻孫香玉,四爺蕭遠岱之妻羅慧心;右邊第一把圈椅上坐著三夫人陳氏,第二把圈椅上坐著三爺蕭遠嶸之妻龍姽嫿。
滿堂寂靜,似都在等著什麼。
這時丫頭喜安從外頭疾步而回,稟報道:“回老夫人,卯時三刻了。”
“好。”老夫人布滿皺紋的薄唇微微上斜,“咱們是詩禮簪纓之族,自有一套規矩體統,晨昏定省的時辰都是祖宗定下的,既有人明知故犯忤逆不遵,今日少不得就要請家法了。”
“喜安,再去探明時辰,辰時初刻一到,不必來回我,即刻去祠堂把供奉在祖宗牌位前的戒尺拿來。”
喜安將將應下一聲“是”,慕容鸞音小跑著衝進了福壽堂,喘息未平就兩手捏著折頁送到老夫人麵前,“老夫人恕、恕罪,孫媳來晚了,隻因昨夜謄抄好各房交上來的中秋禮單後,順手一塞,今兒一早起來卻忘了塞到哪裡去了,翻找了許久才找到,這才誤了時辰。”
老夫人驀的沉下臉,洛淑儀連忙道:“外祖母,好在阿音妹妹趕在辰時初刻前出現了,若真誤了時辰,外祖母還真舍得動手不成,傳到外祖父耳朵裡就不好了。”
老夫人一聽頓時警醒過來,那老東西隻是舊疾複發到郊外懸天觀泡溫泉去了,他不是死了,是她心急了。
隨即劈手奪過慕容鸞音手裡的折頁,不過看了兩眼就扔地上,“太過奢靡,重擬。”
二夫人文氏垂下頭,輕撚腕上佛珠。
三夫人陳氏端起茶杯來淺啜。
慕容鸞音此刻隻想趕緊逃離,便把折頁撿起,恭順應“是”。
洛淑儀上下打量慕容鸞音一番後,輕笑道:“三年不見,阿音妹妹竟也喜歡梅花了?”
三夫人察言觀色,立時掩唇笑道:“老祖宗,兒媳前兒回娘家吃喜酒,酒席上請了個說書的瞽目先生,說了個古時候東施效顰的典故,逗的滿席人都笑了。”
老夫人打眼一瞧慕容鸞音的發式和穿戴,也笑了,“可不是東施效顰嘛。”
慕容鸞音昨夜又陷入夢魘,痛哭著醒來,此時頭昏昏沉沉,可“東施效顰”四個字卻似利箭一般,箭箭刺穿她的心,讓她恍惚間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噩夢降臨。
龍姽嫿瞥見慕容鸞音臉色慘白,僵在那裡,驀的張開自己繡了紅梅踏雪圖案的雲錦帕子,冷笑道:“怎麼,梅花花紋成了誰的專屬不成,你喜歡了就不許彆人喜歡?自古以來,多少文人墨客喜愛著梅花,專為梅花作詩作詞,難道都是東施效顰?”
洛淑儀訝然,連忙笑道:“嶸嫂子彆多心,我隻是瞧著阿音妹妹身上這件杏白色喜鵲登白梅紋三襇裙很合我的眼緣。恍惚記得,以前的阿音妹妹裙衫上的花紋多是茶花牡丹一類耀目多彩的紋樣,不曾想,三年不見,阿音妹妹的喜好全都變了?”
龍姽嫿望著慕容鸞音與洛淑儀相似的發式與穿戴,驀的撇開臉看向彆處。
滿堂眾人,目光如刺。
慕容鸞音隻覺得自己心口疼的快要死過去了,她急切的想逃離這裡,當下羞愧道:“我仰慕洛表姐,覺得洛表姐的穿戴打扮出塵脫俗,就效仿了,是,我是東施效顰,渴望成為洛表姐。”
渴望成為被崢哥哥愛著的那個人。
頃刻間,滿堂一寂,有麵露驚訝的,有僵住的。
龍姽嫿不忍見,閉上了眼。
老夫人怒道:“好個不要臉的東西,你竟就這麼大咧咧的承認了,你給我滾出去!”
慕容鸞音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落荒而逃。
等在外頭的碧荷茯苓,隱約聽見了,皆紅了眼,見慕容鸞音逃出來,連忙上前攙扶。
碧荷當即就道:“快回瑞雪堂。”
可慕容鸞音隻要一想到回瑞雪堂就要經過小花廳,此時此刻小花廳上一定已經擠滿了等待回事的那些難纏的大娘們,她就頭暈目眩。
“不、不,去後花園躲躲,你們也不要跟著我了,先去小花廳安撫那些人,我想一個人靜一靜,靜一靜就好了。”
話落,撇下丫頭們就跑了,此時此境,她隻想把自己藏起來。
一口氣跑進後花園,慌不擇路,見著一個假山洞子就一頭鑽了進去,躲進最深處蜷作一團才敢大口喘氣,一霎哭了出來。
哭了一會兒,又怕哭聲引來路過的丫頭仆婦,若是被她們傳揚出去,又成了一則笑話,隨機趕忙把哭聲憋回去,捂住嘴,無聲落淚。
她隻是想要崢哥哥的愛,僅此而已,竟就不知不覺讓自己活成了笑話,她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可她滿心裡還是控製不住的想著他,念著他。
——阿音妹妹你這小臉粉嘟嘟的,真可愛,等你長大了我娶你吧。
——好啊好啊。
——崢哥哥,幸好你發現我了,要不然我真不知會被賣到什麼地方去,從此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見不到你,崢哥哥是我的大英雄,我要嫁給崢哥哥!
——來來來,寫在紙上,按上你的小手印,倘若你長大了把這話忘了,要嫁給彆人時我就拿著這個去搶親。
崢哥哥,我們之間的諾言,我刻骨銘心,你怎麼就忘了呢?你怎麼就變了呢?
忽的,假山外傳來男人打哈欠的聲音。
慕容鸞音趕忙捂緊嘴巴,屏息凝神,生怕被發現。
“四爺,楓紅姑娘再是誘人,您也愛惜著身子些,若是被二老爺撞見,瞧出樣兒來,又是一頓好罵。”
“昨兒晚上不是楓紅,楓紅門上掛了紅燈籠身子不方便,她娘把她妹妹柳綠推我身上了,這柳綠不及楓紅千分之一,是個長臉,我瞧著不喜,隻是聞了她們院裡點的香,湊合著按在桌子上泄火,偏偏這個柳綠叫的也讓我厭惡,我就拿抹布把嘴給堵上了,可不得勁就是不得勁,聞著這個柳綠的味兒都想吐,煩了一夜。”
主仆倆說著話走遠了。
假山洞裡的慕容鸞音卻仿佛是死去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