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堂前麵,隔著一座漢白玉石九曲橋就是素日裡慕容鸞音理事的小花廳。
彼時,花廳廊簷下站滿了各處的管事娘子,廳上設屏榻,榻上擺了一張卷雲紋紫檀小幾,幾上隔著一套花神杯茶奩,這會兒,一個年輕婦人正坐在右邊,拿出一隻石榴花杯子把玩。
隻見她生得細長眉,吊梢眼,身段窈窕,秀媚有餘清正不足,頭戴花草絨花,手腕上兩隻烏銀馬蹄鐲,外罩一件半舊的月季紅纏枝葡萄紋織錦褙子,轉眼一瞧慕容鸞音進來了,立時滿麵帶笑的迎上去,福身行禮,“請世子夫人安,世子夫人百事如意,瓜瓞綿延。”
慕容鸞音托起她的手,拉著她一同坐下,笑道:“可巧,臨近中秋,府裡大事小事,比平日裡多出幾十件,我正分身乏術,思量著請哪位弟妹過來幫忙,你就撞上來了,我把給各房各院丫頭們裁製新衣的差事交給你如何?”
孫香玉乃是二房長子蕭遠峰之妻,因沒分家之故,大排行行二,府內稱呼峰二爺,便稱她為峰二奶奶。
孫香玉連忙笑著道:“你也說了,臨近中秋事多,我們二房那些瑣碎的事兒就夠我忙的了,哪裡抽的開身過來幫你,就比如這會兒我來就是求你借一件東西我使。”
話音落地,孫香玉就偷眼打量慕容鸞音的神色。
彼時,茯苓冬青送了兩杯溫熱的花果甜茶上來,慕容鸞音接在手裡喝了一口,這才笑道:“借什麼東西,做什麼使?”
孫香玉接過甜茶放在小幾上,笑道:“明兒我兄弟來家吃酒,想借你的那扇紫檀木嵌八寶玉堂富貴屏風用一用,這屏風花裡胡哨的,世子爺定然不喜,你白放在庫房裡也是吃灰,這等名貴的物件,若無人氣滋養,沒幾年就朽爛了,倒不如給我?”
慕容鸞音心下覺得可笑,麵上不顯,道:“你冷不丁提起這扇屏風,我才想起來呢,我嫁妝裡仿佛是有,可我從沒擺出來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孫香玉腆著臉笑道:“你進門的時候,十裡紅妝,曬嫁妝時,彆的我都沒在意,隻對這屏風,聽府裡老人說,還是當年給你祖母的陪嫁,用的都是真材實料,原本就是府裡的東西,我閒著無事替你算了算,這屏風至少得是幾十年的老物件了,我就想著,你素來是個大方的,隻要我與你一提,你定是也想著,與其擺在庫房裡朽爛,倒不如給我拿去擺在廳堂上待客用,您說呢?”
冬青氣的攥緊拳頭,茯苓上前一步玩笑著道:“上個月初三,您也說是兄弟來家吃酒,沒有趁手的飲酒器,問我們夫人借走了一隻鎏金嵌寶鴛鴦轉心壺,這個月初三,奴婢清點瑞雪堂的陳設,想起這隻酒壺來,打發小丫頭到你們那裡要,您身邊的月桂說,酒壺被峰二爺耍酒瘋砸了,我們夫人是信了的,後頭偶然聽見說,峰二爺從來不耍酒瘋,醉了倒頭就睡,您這又怎麼說呢?”
孫香玉麵上一陣紅一陣青,想著滿府裡主子,隻這一個好糊弄的冤大頭,撕破臉隻有壞處沒有好處,當下就掏出帕子遮臉,哭道:“那原是遮醜的說辭,實則是、是我們夫妻吵架,他惱了,為了降服我,隨手抄起一個東西就往地上砸,到了第二日月桂拿著那被砸扁的鴛鴦壺給我瞧,我才知道砸的是您的東西。”
話落,就嗚嗚的自顧自哭起來。
慕容鸞音聽她哭的跟真的一樣,心裡覺得無奈又無趣,懶的再應付她,就道:“那屏風既是我祖母留給我的嫁妝,也是遺物,我是萬萬不能出借的,二奶奶若是沒有旁的事兒,就回吧。冬青,你去把廚房采買宋大福叫進來。”
孫香玉見慕容鸞音不再理她,準備理事了,心裡竊喜,抬起薑汁擦過紅紅的吊梢眼,怯聲道:“世子夫人,我前兒失手摔了一隻杯子,待客用的茶具不成套了,很不像樣,大庫房裡若有現存的,給了我,我立馬走。”
茯苓上前一步,又想說話,被慕容鸞音抬手按了下去,“你回去吧,一會兒就讓我院子裡的小丫頭給你送去一套。”
孫香玉與慕容鸞音處了三年,早已摸透了她的脾性,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就等這一句話呢,立時福身一禮,笑盈盈的走了。
茯苓氣道:“依著府裡的規矩,隻要她院裡的人拿著杯子碎片和其餘的杯子送去大庫房登賬上冊,立時就能換取一套嶄新的,偏偏她一次又一次跑到您跟前耍小聰明,扮可憐,分明就知道,不是公中補給她的,她就是特特來占便宜的。”
“知道。”慕容鸞音翻開賬本子,看著今日要處理的大小事情,歎氣道:“可她太能纏磨了,我懶怠應付,不若散一點小財打發她,省心,何況她也是個可憐人。”
茯苓噘噘嘴,不說話了。
這時,冬青回來了,沒帶回宋大富,宋大福的祖母,福壽堂的宋嬤嬤,穿一襲老夫人賞賜的紫色緞地葫蘆錦氅衣笑眯眯的走了進來。
慕容鸞音起身,不敢受她的萬福禮,冷下神色,淡淡道:“宋嬤嬤所為何來?”
宋嬤嬤連忙笑道:“傳老夫人的話,宋大福的事兒她知道了,說,宋大福也是她看著長大的,最是敦厚老實不過的孩子,他不可能以次充好,故意買病雞回來坑害主子,定是辨識不清被賣雞的人坑了,罰他三個月月銀,還讓他負責大廚房的采買,將功補過便是。老夫人又說,宋大福的爺爺是為老公爺舍了命的,寬待些又如何,世子夫人終究是小門小戶的出身,難免小題大做,斤斤計較,請您改正。”
慕容鸞音緩緩坐下,雖是心中已有預料,但還是氣笑了,拿起毛筆,飽蘸墨汁,就邊寫邊道:“關於大廚房采買管事宋大福貪汙一百六十兩銀子,購買病雞一事,謹遵老夫人口令,僅僅罰沒三個月月銀,仍舊令其在原職將功補過。孫媳慕容氏特此遵命謹記。”
宋嬤嬤一張老臉立時皺成菊花樣,嫌棄的道:“我男人當年可是舍身擋在老公爺身前的,是忠義兩全的有功家臣,世子夫人可是沒聽懂老夫人話裡的意思?”
“知道。”慕容鸞音擱下筆,冷淡道:“嬤嬤的這個大孫子宋大福,在府裡頭的名聲可是‘極好的’,我一個掛名的當家夫人可不敢替他背書,自然是,誰替他背書我就老老實實在賬本上記下,到將來某一日,因著某一事通通發作出來時,隻求不追究到我身上,自保罷了。”
宋嬤嬤當即冷笑起來,“何用將來,世子夫人若有人證物證,都擺出來,若宋大福真是個十惡不赦的,不用世子夫人動手,老奴自己大義滅親!若世子夫人手頭上什麼都沒有,就空口白牙的汙蔑忠義家臣大孫子的清白,老奴就要一五一十的告訴老夫人,請老夫人做主了。”
“嬤嬤自去便是,不送了。”
宋嬤嬤見慕容鸞音竟一點不怕,心裡想到自己大孫子的德性,有些沒底,恭敬行禮後,匆匆離去。
慕容鸞音吐出一口氣,翻著賬本稍稍放鬆,很好,今日隻有兩塊硬骨頭,其一就是宋大福的事兒,其二就是二房、三房送來的中秋送禮的禮單,禮單上的東西府裡有的湊一湊,府裡沒有的需要到外頭買去,要買東西就要銀子,想要銀子還需她寫成條子送到老夫人那裡過目,老夫人蓋了花押,她才能拿去銀庫房支取銀子,可十次裡有九次,老夫人都嫌耗費太奢給她打回來,她原樣告訴二房、三房,兩房人才不管那些,隻說沒分家,一應用度就該公中支取,若是不給,就是她這當家夫人小氣吝嗇,她是兩頭受氣。
好些回,她為了省心,更為了討好融入這個大家族,免於衝突,就自己補上差價,三年了,她嫁妝裡三萬兩的壓箱底銀子竟去了大半。
慕容鸞音看著二房中秋禮單上寫的有一尊白玉送子菩薩;三房中秋禮單上寫的一甕沉香香料,禁不住心裡發寒。
誰家府裡頭,中秋節禮包含送子觀音的?
一兩沉香一兩金,張口就是一甕,是要給皇帝送萬壽禮嗎?三老爺不過捐了一個六品員外郎的虛銜,給皇帝送萬壽禮也輪不到他!
是衝她來的,是嗎?
不僅僅一個孫香玉拿她當冤大頭,是嗎?
慕容鸞音紅了眼,滾下熱淚來。
可在這理事的小花廳上,也容不得她哭。
彼時,等在外頭廊簷下回事的大大小小的管事娘子們等急了,吵嚷起來。
慕容鸞音背過臉擦去眼淚,挺直腰身,冷聲嗬斥,“外頭吵嚷什麼,下一個輪到誰了?”
至午後,慕容鸞音見了最後一個管事娘子,本想著吃些東西歇一歇,福壽堂又送來一張條子,讓按照上麵寫的,去開庫房找齊東西,天黑前把絳仙閣布置妥帖。
慕容鸞音深吸一口氣,叫來秋雁,讓她領著人去辦。
待得慕容鸞音將將一腳邁進瑞雪堂的院門,福壽堂的雙喜又來傳話,晚膳老夫人要為表小姐設接風宴,嫌府裡的菜色吃膩了,要訂外頭仙鶴來大酒樓的燕翅席。
慕容鸞音一個趔趄跌坐在門廳裡的美人靠上,眼裡淚花翻湧,雙拳緊握。
茯苓憤然怒瞪雙喜,可打狗還要看主人,不得不壓著火氣道:“你們‘喜’字輩的,可是丫頭裡麵頭一份尊貴的,似到外頭大酒樓訂席麵這等露臉的好差事,怎麼不自己去?!既要差使我們瑞雪堂的人給福壽堂訂燕翅席給表姑娘開接風宴,是老夫人改了主意,大慈大悲樂意我們世子夫人出席陪客了不成?”
雙喜偷瞧慕容鸞音一眼,露出同情神色,溫聲道:“茯苓妹妹,你的話我隻當沒聽見,我也知道你不是惱我,我隻是個傳話的。”
慕容鸞音驀的鬆開手,看看天色已是不早了,平複下情緒立時就指派冬葵騎馬外出去訂席。
天色終於暗了下來,福壽堂開宴了,慕容鸞音終於得了喘息之機。
午後還覺餓得慌,這會兒看著桌子上的四菜一湯,卻隻吃得下一個小兒拳頭大的玫瑰香小花饅頭,半盞肉糜碧絲粥。
慕容鸞音放下筷子,隻覺渾身無力,隻想躺下睡覺,可今兒是初一,依他那極端規律的習性,是會來履行他為夫之責的。
慕容鸞音就強撐著去洗了個澡,當她坐到銅鏡前,望著鏡子裡模糊不清的自己,情不自禁就落下淚來。
站在慕容鸞音身後,為她擦拭頭發的碧荷深知自家姑娘的苦楚,也紅了眼睛,低聲道:“年頭上元宵節,您生辰那天,家裡夫人來看望,奴婢瞧見給了您一張生子的秘方,何不用上?您生下子嗣有了底氣都會好的。”
慕容鸞音想到蕭遠崢與她同房的方式,一張淚臉頓時乍紅乍白,滿心隻覺羞恥,惶惑無措的低下頭道:“用、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