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1 / 1)

“我真傻,真的。若是早知機關在此,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和它掰頭。”牧歸一手持燭台,另一手負於身後,搖頭晃腦,不住感慨。

小襖佝僂身體,幽怨地走在前頭,瑟縮畏懼,難掩頹色。按照牧歸的說法,她是天選之人,鬼見之驚懼,不僅不攻擊,還會奉她為上賓,頂禮膜拜。

“天選之人,打頭陣,請。”牧歸就是用這副嚴肅的表情,哄得她暈頭轉向,踏入隱秘之處。

小襖說不過牧歸,眼看時間越發緊張,隻得貓入密道。

密道設置和外頭小隔間有異曲同工之妙,不管是淡淡的黴味、憋悶的感覺都如此相似。像是一具棺材,她們以肉身為供,以思緒為香,囚於此間,化為穿行於墓道的亡魂。

這間小屋招來了她們,算不算是招魂?

既是招魂,待等會破門而入,她應當正氣凜然大喝一聲:“魂兮歸來!裡頭的魂不許亂爬,把舌頭收一收,貼牆飄好!”

牧歸被自己逗樂了,笑容閃現片刻,又沒入黑暗。

密道極短,不過幾步便到了頭。小襖背對著門,見她朝自己靠近,將燈盞往前移了移。

門上沒落鎖。燭台往前一頂,吱呀呻吟,門應聲而開。小襖和她合力移開屏風,眼前豁然開朗。

八步床,四方案;蓮紋帳冷,文房君會。

白玉嵌寶銀鏡台,紅木雕鳳貴妃榻。

精致大氣,素雅可人。

這裡和外頭相比更加整潔,僅一牆之隔,卻隔開臟亂,隔開貴賤。

牧歸瞟了一眼小襖,從她身後繞出,不偏不倚擋住她的視線,舉著燈盞,四下查看。

屋內生活痕跡很重,明顯有人在此客居,看樣式,住的是女子。此處較為寬敞宜人,不適感卻一直揮之不去。

拉開衣櫃,內裡無塵,不見衣影。牧歸敲了敲,金聲,和她家門口新換的木頭一般。漆光亮無痕,看不出歲月碾過的痕跡,應是新櫃。

矮桌作梳妝台,蹲在一旁。其上擺著鏡子,桌麵和桌內抽屜無他物,連一支畫眉的筆、一盒胭脂都看不著。左側一個細長小花瓶,花已無蹤跡,瓶中水也被倒空,孤零零立在那,待歸人。

女子消失後,陪伴她的小物件也似丟了魂,和她一起去了。

無魂之所,缺失的一角無法填補,將殘餘的人氣吸進後仍不滿足,又來牽拉牧歸的魂。

留下來吧。牧歸聽見它們低語,伸出瘦骨嶙峋的手。

牧歸衣袍一動,輕巧避開,轉進八步床。

床榻周邊縈繞木香和花香,綿延不斷,迷蒙溫暖,好似溫柔鄉,又似雲端。

香味不甚烈,卻勾人。

一步,心寬愉。

二步,無煩憂。

三步,了塵俗。

牧歸頭腦昏沉,一晃神,不覺移步追隨它。才走幾步,左腿卻是一陣劇痛,如生吞冰碴子,痛感和舒適相激,生出詭異的不適。

不對勁。

牧歸心中警鈴大作,猛地一掐小臂,強迫自己清醒。

斑斕色彩褪去,眼前是朦朧的黑色和紅色,她站在床榻前,左腿重重磕上床板,半跪不跪,維持著上床的姿勢。

手下觸感綿軟,床榻上分明鋪著軟褥子,而她左腿的痛感不似有假。

痛感自然不可能是假的,那便是床榻有異。牧歸心一動,翻身上榻,三兩下掀起褥子,翻出一個小盒,一枚木釘。

釘子是釘床板用的,不知被誰撬出一角,寒光閃爍。隔著被褥刺不穿皮膚,卻能帶去痛楚,讓人清醒,就像方才的她一樣。

小盒呈圓形,蓋子上繪油彩花卉圖,晃動間有粉塵沙沙作響。靠近鼻端一聞,一股清涼衝上天靈蓋,五臟六腑隨之清明。

打開暗扣,盒中淡黃膏體用去大半,可憐巴巴縮成一團。牧歸用指甲刮了些,塗抹於手腕,細膩中帶些粗糙,藥香濃烈,不儘完美,卻也是難得一見的上品。

牧歸抓著小盒,嘖嘖稱奇。

這東西她見過。

在元回給她的一大堆瓶罐中,有一瓶和她手中的極為相似。她依稀記得,有去毒化瘀、清醒靈台之效,並戲稱其為清涼膏。

它和元回那款質感不肖,功效倒是相近。

指下某處觸感有異,牧歸兩指夾住一塊突起,暗自發力,將其抽出。將之完全抽出的一瞬,一塊月白的東西自她指間滑落,眼看著就往燭台上去。

牧歸眼疾手快將其接住,眼睛一掃。

裁成小塊熟宣,紙紋清晰可見。淡色墨跡蜿蜒盤旋,弧線繞弧線,雜亂中又有一絲和諧,看著不讓人生厭。

牧歸蹙眉,捏緊紙片,炎炎盛夏,她後背卻有些發涼。

這東西她也見過。

準確來說,是圖案似曾相識。如此奇特的圖案,她不可能毫無印象,定是在何處曾見過,隻是一時想不起來。

牧歸坐在床榻上環視一圈,又垂眸細細感受一番,沒再覺出異樣。它和天下普通女子的床榻一般,配置齊全,挑不出毛病。

花香這會卻消失了,隻餘膏體香味和木味,仿佛她方才的經曆是幻覺。

牧歸沒找出源頭,乾脆跳下床榻,不作他想。

她堅信越找越急的道理,如果要找某樣東西,先要置之於不顧,給它自己對其漠不關心的錯覺。待它沉不住氣主動跳出,看準時機趁之不備,再回過頭來找時,往往都能找到。

毫無科學依據,但是心理上能給到極大安慰。

牧歸一轉頭,發現小襖站在書案前,正盯著什麼,看得認真。

她走上前一拍小襖肩膀:“在看什麼?”

小襖幾乎跳起,下一秒就要奪門而出,牧歸忙按住她,一下一下地拍著。

“沒事的,是我。”牧歸寬慰道,無聲地觀察起桌麵。

筆尖掉了大半,筆頭鈍圓,硯台上墨已乾,留下一塊疙瘩。文房四君子獨失紙張,桌麵光潔,無墨水印痕。

小襖緩過神,怒視牧歸:“嚇我做什麼!我還以為是鬼。”

牧歸眨眼:“世上哪有鬼,有也是人在裝神弄鬼。”

小襖白她一眼,摸著牆壁,忽然開口道:“姐姐住在這。”

小襖表情有異,似哀傷,也似——

“嫉妒嗎?”

“沒有。”小襖搖頭。

牧歸歎一聲,作勢去摸她的頭,她顫了顫,向後退幾步,捂住頭頂:“...有一點,隻有一點。”

小襖見牧歸沒動作,將手放下。這才放下,發心被人用力揉了揉。

“我說實話了!為什麼還要——”

“嗬,”牧歸從喉管中發出一聲低語,似落雪,幾乎不可聞,她很快接上,“當然,我信你。隻是想摸一下。”

“你...算了。”小襖憤憤轉身,卻忘了她在一個尷尬的位置,這一下速度極快,又用上了力氣,手肘狠狠撞上旁的架子,架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嘩”的一聲塌了。

誰也沒料到,幾乎全是嶄新物件的屋子內,還有如此陳舊的架子。架子甚至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就像元回的羞恥心,像她的謊言,她的職業生涯。

架子極其不起眼,在碰倒前,幾乎無法注意到,這邊甚至有個架子。

牧歸看了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小襖,再看看在地上散成一團亂碼的架子,伸手,鼓掌。

“啪。啪。啪。”

牧歸邊鼓掌邊點頭,一副看穿世事深不可測的樣子,眼中幾分複雜幾分釋然,仔細看去,還有一分敬佩之意。

“真正的強者,往往隻需要簡單的幾個步驟。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真正的九天玄女,完全的命定之人。”

小襖回過神,嘴唇顫抖,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在抖,連發絲都在抽動。

她腿一軟,蹲在地上,撿起架子碎片,不動了。

牧歸同情地看著她,跟著蹲下來。

“沒關係,一個小架子,之後和主人家說一聲,換個新架子給他送來就好。”牧歸安慰道,撥弄著眼前的碎片。

方才架子倒的時候,她好像還聽到一聲金屬音。方才還說找不到線索,她一不管,線索這便來了。

殘片數量眾多,天女散花一般散了一地,有的還挺沉。牧歸吃力撥開,招呼小襖一道幫忙,小襖垂頭喪氣,卻還是跟著她一起清理。

不知過了多久,牧歸的手背碰著一塊冷硬之物。她們移開擋著視線的板子,看見碎片之下,靜靜地躺著一把鏟子。

鏟子有磨損痕跡,木柄黯淡,但是麵卻光亮,背麵似乎沾著些暗色的東西。

牧歸一碰,本以為它會像酥餅一樣,唰唰唰掉渣,但它卻是溫潤、微硬的,隨著牧歸的動作,爬上她的手指。

鼻端泥土微腥,混合著更令人不適的味道,讓人想到世間所有不愉快,煩躁和不安爬上脊柱,用尖銳的口器紮入其中,貪婪地吮吸著,留下麻癢陣陣。

有人用過這把鏟子,來過這間密室。

她無法確定是誰。

“你認識嗎?”她將鏟子往小襖麵前一送。

“不認識。”小襖瞳孔猛地一縮,聲音如常,帶著點疑惑和惹事後的不安。

牧歸一笑,笑意卻沒有深入笑容中。

她沒想到,能在這裡找到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