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路得的過去(完結)(1 / 1)

同學聚會定在本地知名度很高的一家海鮮餐廳,因為假期已經過完的緣故,到場的加親屬也不過二十人。

這二十人裡,除容聲貝佳佳,以及懶得提起的任豪是在外地工作,其餘人在畢業後都留在了家鄉工作,有圖安穩的,也有像班長那樣有權有勢的地頭蛇。

男人居多,他們喝著酒、吸著煙,他們像刻板印象裡愛說教的爹,侃侃而談。

像他們這樣二十七八的年紀,留守在保守的地界,結婚生子是該早早完成的大事,當了爹自然也就染上了爹味,是低等動物自然的發展規律,不足為奇。

好煩,容聲擰緊了眉心,不願摻和這種沒有天際的、虛浮的話題。

但總有人想把她往裡引。

那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是班長,他脫去校服時也脫去了掩藏在內的純良,他晃晃杯中的酒,意有所指道:“風水輪流轉,以前還以為學霸會是我們班裡混得最好的那個。”

班裡考上211、985的不止容聲,但這裡的學霸偏偏就是單單掃射的容聲。

她抬頭,沒什麼情緒地睨他,“班長,你好像對我意見很大?有話不妨直說,我並不想浪費時間走你肚裡的彎彎繞繞,憋那麼久氣挺難的。”

班長冷笑了一聲:“你當年拋棄任豪遠走高飛,有沒有想過他奮起的一天?”

旁邊有人打配合,“是啊是啊,容聲你後悔甩任大老板沒有?”

“如果任豪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願意好好把握嗎?”

貝佳佳忍無可忍,把桌子拍得震天響,“你們放的什麼狗屁!近豬者豬,說的就是你們這群沒腦子的蠢貨。”

她長得高,站起來時威懾力超強,嘈雜的包間裡頓時鴉雀無聲。

容聲拉了拉她的袖子,安撫她坐下,自己開口應戰。

“你們對混得好的定義是什麼?有錢?那我應該比在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工資都要高,請問這百分之九十五的同學有沒有後悔當年沒有巴結我?”

“我以為人都是獨立個體,是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顯然你們不是。”她把冷厲的眼神一一落在想要掃射的群體臉上,“我不清楚是誰傳出這種意有所指的詆毀信息,但你們能不加思考不予求實就認可這個答案,想必也不是多聰明的家夥,跟你們交談著實有點浪費青春。”

“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任豪自知不足尚且知道努力,你們呢?原地踏步還能保持住嗎?小心成為下一個被拋棄的對象。”

容聲把禍水引向罪魁禍首,任豪之所以能成功,很大程度在於他不貿然出擊,而是坐享漁翁之利,但偏不叫他如意。

同鄰座的貝佳佳交換了眼神,兩人默契離席。

所謂的幕後黑手已經不重要了,當在場沒有一個人願意發聲的時候,他們就是共犯。

出來時才過了半小時,天就已經黑了徹底,空中飄起大顆大顆的成型雪花。

薑路得站在車邊,伸著手,等著那些花瓣消融在自己尚有溫度的手心。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上灼熱的視線,他側過頭衝容聲溫和地笑,火紅的圍巾襯得他臉紅彤彤的,像是雪地裡最漂亮的雪人。

貝佳佳在一邊樂,“你們走吧,我叫了車,有好消息請第一時間告知我,無論多晚。”

容聲臉有些燙,但意外地沒反駁她,她推開門大步跑向車邊的男人。

白色長裙襯得她身材修長,像是誤入雪中森林的公主,優雅又靈動。

“怎麼不穿外套?”薑路得手忙腳亂將她塞進車裡,迅速將已經涼透的車內暖氣打開,又把脖子上的圍巾嚴嚴實實係在她脖子上才鬆了口氣。

容聲彎著眼笑:“突然很想見到你。”

沒了紅色圍巾襯托,薑路得的臉卻越發緋紅。

是害羞,也是猝不及防的高燒在作祟。

應該是在雪地裡站得太久,他身體入了寒邪,一暖和反而燒了起來。

吃過退燒藥,便早早躺去了床上。

容聲借著要用電腦的理由,同薑路得待在一個空間裡。

屋內很安靜,隻有薑路得偶爾的輕咳,以及電腦暗下去鼠標的挪動聲響,但容聲的內心還是燥得慌。

她想開口說些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

猶豫間,手機來了通陌生來電,持續的聲響像顆正在倒計時的手榴彈,叫人手忙腳亂,害她將掛斷誤觸成了接聽。

又是任豪。

“容聲,之前是我錯了,我不該將你的成功等價換算成我的失敗,之前因為我的自卑對你造成很惡劣的名聲傷害,我很抱歉,希望你能原諒我。”

“如果我遵守十年前的承諾,再向你告白的話,你願不願意......”

他應該喝了些酒,情緒有些高昂,興許還落了淚,但容聲不在乎,“不願意,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電話被掛斷,沒了咳嗽和鼠標的挪動,屋內徹底安靜下來。

女孩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那溫度比三十九度的病毒侵襲還猛烈些。

薑路得睜開眼,沙啞著聲說:“容聲,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答案當然是願意。

“之前很多人問過我名字的意義,比如你說的將腳下的路都得到,又或者他們提到的《聖經》中大衛王的曾祖母,其實都不是,我的名字隻是因為母親是在馬路上急產生下的我。

母親有個很嚴格的家庭,在這樣長期的壓抑環境下生長,她變得極度渴望自由,渴望打破桎梏成為翱翔的鳥。

她不顧勸阻地愛上了我的父親,一個一無所有但充滿離奇幻想的男人。

他們擠在一間二十平的水泥房,父親是聞名於世的畫家,母親是畫中楚楚動人的主角。

這是幻想,編造了十五個月,父親不堪沉寂,投奔了向他拋來橄欖枝的女商人,義無反顧踏上了離開這個徒留黑曆史的國度,剩母親一人,以及還未成型的我。

母親憤怒他的背叛,又幻想著他的成功歸來,在這樣複雜的情緒交織下,她生下了我。

我同父親有六七分像,所以她看著我的時候情緒也多是複雜的,但到底激素作祟,她對於身上掉下的這塊骨肉疼愛更多。

她要我長成跟父親全然不同的人,她不分晝夜地工作,頭發大把大把的掉,情緒也頻繁地失控。

我們以前也住在七樓,她總抱著我坐在那扇狹窄的窗戶前,想一了百了,我害怕我哭,她怕高她也哭,我們就這樣周而複始地存活了下去。

但她精神狀況太糟糕了,工作多難持久,我知道她已經病了,於是偷偷跑去外公家,希望他能念在情分上伸出援手。

但外公是個重利的人,對於棄子他毫無留戀,對於劣質精子誕下的我更是厭惡至極。

我被趕了出去,膝蓋破了一大片,全是血,母親看到那樣的我突然就病好了。

她會同鄰居談笑,會和朋友聊天,會勤勤懇懇工作。

我很高興,發誓要好好學習,早點讓她過上好日子。

於是我開始超前學習,開始跳級,很順利在十五歲那年考上Z大的少年班。

第一學期的冬天,我滿了十六歲,也拿到了一筆豐厚的獎金,我高興地告訴她放假回來承包她的春節戰袍。

她也很高興,誇我長大了,獎勵了我很多錢。

再然後,我就聯係不上她了,鄰居阿姨說她晾衣服的時候從窗戶摔了下去,七層樓,死相可憐。

其實我知道,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她的病從來都沒好過,隻是為了我在堅持,在隱忍。

七層樓的高度她望了十幾年,早就不怕了。

但我還在騙自己,以為她好了就是好了,忘了陪伴的重要性。

我手裡的那筆獎金突然沒了用處,於是我拿去捐給了福利院的孩子,希望他們不為上學錢痛苦。”

話一次性說得太多,他嗓子好啞,好難聽,可麵上掛著在發光的笑,他很坦然,也在自嘲,“容聲,這就是我的過去。”

容聲怎麼會讀不懂他話裡的含義,他剖開內心闡述黑暗的過去,無非是想叫她知難而退。

可他從頭到尾都發著光,他從沒向任何壞條件妥協,而是奮力向上爬。縱然有一切變惡的理由,他卻成長為淤泥裡的那棵蓮。

哪怕到現在,他還覺得是自己付出的不夠多在慚愧。

嘉海城小區的房子隻二十二層高,他買第二十一層,是不是想著恐高的媽媽就不會跳下去了呢?

容聲突然想起他過敏那晚在醫院提到的媽媽,他說“我實歲二十九,虛歲三十,晃三十一,毛三十二的人了,我媽都覺得我可以老死入土了”,其實是他記憶裡媽媽會說的話嗎?

容聲把手蓋在他眼睛上,因為高燒的原因,肌膚滾燙。

他的睫毛染了淚水,像在漆黑雨夜裡迷失方向的飛蛾,撲扇撲扇打著轉。

容聲極力控製著嗓子正常發聲,她說:“薑路得,我想請你成為我家庭中的一份子,你願意和我試一試嗎?”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迷失的飛蛾終於尋到光亮找到了出口。

他拉過她的手,覆在唇邊,熾熱的唇留下一個乾燥的吻,他輕顫著說:“我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