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將軍!關將軍——!”
在列陣森嚴的城門之後,一道騎著戰馬的深褐色的身影疾衝而出,有士兵反應過來舉起手中兵器阻攔,都被她手中的長矛挑翻在地,馬蹄下的衝勢沒有被阻攔一點。
關羽的大刀已經架在王植的頭顱之下,目眥儘裂,怒火似乎已經噴湧而出,聽聞來人的呼喚,隻是稍稍挪開了眼,冷冷地往外一瞥。
“關將軍!”
那人策馬近前,身前和衣擺都染了刺眼的鮮血,利索地翻身下馬跪倒在地便拜了下去。
“胡班之女,胡玄,拜見關將軍。”
她抬起頭,半邊臉頰沾染了鮮血,目光哀切。
半日之前,她還不是這般模樣。
“小玄,彆摔著了,快下來。”
胡夫人笑意溫婉,伸手去拉穿了一身細甲縱馬一圈而回的胡玄。
“母親。”
胡玄搭著母親的手下馬,但根本不敢把力氣放在母親的手上,隻是虛虛地握著,一邊侍候著的幾個小廝立刻牽走了馬,其中一個想上來為胡玄卸甲,被揮手屏退了。
“謝謝母親,這匹馬我很喜歡!細甲很合身,我想也讓父親看看。”
胡玄握著母親的手一直沒鬆開,笑意吟吟地說著。
“好,去吧,今天是你生辰,記得晚上換身乾淨衣裳來。”胡夫人拍拍胡玄的手,滿臉慈愛,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你父親說今日城裡來了位大人物,若是在忙的話,我兒不可進去打擾。”
“放心吧母親!”
胡玄笑著揮手,心情很好地哼著歌去了。
這是胡玄來到這裡的第十四個年頭,雙重意義上的。
胡玄這具身體出生了十四年了,在胡班和胡夫人的愛護下——甚至可以說是溺愛下——很健康很幸福地長大了。而這具身體裡的靈魂,來自21世紀一個患有先天心臟病,考上心儀大學後卻突然發病不治身亡的一個年幼時就失去雙親的女孩,來到這裡也是第十四年。
胡玄睜開眼,就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嬰兒嘹亮的啼哭聲。
“恭喜大人,孩子哭聲洪亮,很健康啊!”
胡玄覺得自己被轉來轉去,落到了一雙乾燥寬大的手掌裡,她看見那個男人臉上的欣喜和小心翼翼湊到妻子身邊的神情。
沒用很久,胡玄就接受了這個有些荒謬的現實,接受了自己在死去後又得到了第二次生命,雖然她還搞不清自己這是穿越到了古代還是重新投胎了,但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強,更何況這是一具健康的身體,還有父母的寵愛。
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了,所以一時半會兒想不清楚的事情,她便不再去徒勞傷神,畢竟對於嬰兒而言,是很容易疲憊的。
也幸好胡玄是從小開始成長,所以不至於聽不懂旁人的話,看不懂這個年代的人寫的字,不會這個朝代的禮儀,否則多半會被當成瘋子或是傻子關起來。
胡玄磕磕絆絆地長大了,她也逐漸從他人的隻言片語裡推斷出,自己所在的朝代大概是東漢末年。
東漢末年?
胡玄想到了那些耳熟能詳的大人物,稍微有些激動,她當然知道《三國演義》,雖然隻是略讀,但曆史總有令人心馳神往的魅力。不過也正是因為略讀,所以胡玄一直沒能想起來,胡班在這個故事裡充當了什麼角色。
不過這種激動也隻是轉瞬即逝,這些人的明爭暗鬥和他們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又有什麼關係呢,政治波動的風雲刮下來,有時候隻是塵埃落在身上,但有時候卻像颶風,把平穩的生活連根拔起,摧毀得連渣都不剩。
“父親,我想習武!”
四歲的胡玄抱著胡班的大腿央求,胡班和胡夫人對視了一眼,蹲了下去輕輕摟著小胡玄問道:“為什麼忽然想習武呢?”
“我也想像大將軍一樣,建功立業!”
小胡玄紮了個歪歪扭扭的馬步,軟綿綿地揮出一拳。
胡班哈哈大笑起來,轉頭求了同僚給小姑娘請了一位師傅,夫妻倆想著她也不過是一時興起,累了自己就會放棄,誰也沒想到胡玄這一練就是十年。
十年如一日地清早就起床,雷打不動地先舞一個時辰的劍,再頂著水缸紮半個時辰馬步,大汗淋漓地回屋擦身,換下練功的粗布麻衣,才去前院用早膳。
胳膊粗了,人壯實了,手掌也磨出了繭子,能利索地翻身上馬俯身衝刺,隔著數十步遠拉開弓,一箭射中在風中擺動的柳枝。
“小玄這樣,以後可如何是好啊?”
胡玄九歲的時候,胡夫人這樣憂心忡忡地問胡班,但夫妻倆沒有一個人舍得對著胡玄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說什麼重話,剝奪她的努力。本是亂世,一家人能謀到一個穩定的飯碗不容易,沒那麼多講究,多點保命的能力也不見得是壞事。
“......罷了,罷了。左右不過是個小愛好罷了。”
胡班歎息著,終於還是敗下陣來。
於是胡玄得以以這種相當茁壯的形式長大。
長大...直到突逢災禍,不過半日光景,一切都變了。
“你是...胡班之女?”
關羽的臉色微微柔和,但刀還是穩穩地架在王植脖子上。
胡玄朝關羽行了一禮,目光落到馬前土地上那個沾了血的布包上,忍不住悲鳴一聲,膝行向前,渾身顫抖地將布包抱在了懷裡。
這是...父親的頭顱。
她幾乎是強迫自己抬起頭來,整個人都在打哆嗦,幾次想開口都失敗了,狠狠咬了自己的口腔軟肉一口,血腥味在嘴裡蔓延,她勉強冷靜下來。
“家父生前...”說到“生前”二字,胡玄再次哽咽了一下,“家父生前曾言,王太守與自己隻是各為其主,儘忠職守,還請...還請將軍...不要追責......”
說到最後幾個字,胡玄的聲音已經幾乎聽不清了,她的額頭觸地,在粗糙的地麵上劃出些許血痕。
關羽不答,拿眼神斜睥王植,隻一眼,其中淩然的殺氣與氣場就震懾住了這位剛剛還在出言挑釁的王太守。
胡玄緩緩直起腰身,雙目一片通紅,對著關羽再行一禮道:“家父既有言在先,殺父之仇我不敢相報。但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也死於此人刀下!我相救不及,隻能眼睜睜看著母親與幼弟......”
胡玄心頭痛到麻木。是她沒用,護不住他們。她絕望地想著。
胡夫人一生柔弱,溫文爾雅識大禮,明明自己不會半點武,但還是把兩個孩子護著往後院推,張開瘦弱的雙臂攔著官兵不讓他們闖入。
胡玄拚了命跳上馬背,充滿希冀地向母親與弟弟伸出手——那時她還想著自己有武藝傍身,帶著母親與弟弟衝出去,天下之大,哪裡都是歸處。
她伸出手,卻隻攥住了飛濺的鮮紅液體。
一柄長木倉貫穿了那個女人的胸膛,木倉頭連幼弟一塊兒紮了進去。
胡玄這才明白,自己有著多麼可笑天真的念頭。
本來胡夫人是不用死的,胡班私自放走關羽一事,導致他本人被當街斬殺,但他的妻兒原本隻是應該被抓走等待發落,可護子心切的胡夫人被認定為抗命,格殺勿論。
胡夫人痛苦的表情在臉上凝固,身體隨著長木倉的拔出而一陣痙攣,胡玄的眼前一時失了顏色。隨後胡夫人了無生息地倒了下去,還維持著張開雙臂的姿勢,露出了後麵的高頭大馬,與往日麵熟的叔叔。
胡玄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奪了一柄長矛,從側門衝出去的,在今天之前,她從來沒有殺過人,也沒有想過,十四歲真正的賀禮,是一場無情的殺戮。
穿著母親贈的細甲,騎著父親贈的良馬,來不及回房去取幼弟今早害羞送來的福袋,胡玄一路拚殺到了城門口,她說不下去了,隻覺得喉嚨被什麼東西噎住,一聲也發不出來了,她隻好給關羽又磕了個頭。
得到過又失去,原來會比從未得到過更可怕,更能摧毀一個人的理智。
關羽橫過刀背,用蠻力一掃,便把王植從馬背撞落在地,自己則翻身下馬,像扶過去那些跪拜他的好漢那樣,把胡玄扶了起來。
“胡班乃我友人之子,亦是我的救命恩人,好孩子,我將像對待自己的女兒那樣對待你。”關羽替胡玄取了柄好刀,遞到了她的手裡,“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胡玄緊緊握著刀柄,用力到指關節都泛著不正常的白,死死盯著王植。
然後她用雙手揮起大刀,毫不猶豫地向眼前的王植劈去。
王植也不是什麼草包,雖然兵器早就被關羽挑飛,但還是抽出腰間短刀格擋,兩件兵器相撞,發出了令人牙酸的“鐺”的一聲,震得胡玄的虎口也微微發麻。
關羽提著青龍偃月刀就要上前,卻見胡玄刀鋒順著王植的力往邊上一讓,旋即迅速劃進縫隙,拚著可能會失去半條手臂的代價,用力橫挑。
“哐當。”
王植的短刀落地,他捂住喉嚨向後踉蹌了幾步,帶著一點茫然地,摔倒在地。
胡玄的下手是安靜而迅速的,不帶一點表情,抹了對方的脖子。
關羽的眼中難得出現了一絲讚賞。
這柄刀比胡玄人還高,於是她拄著刀柄向關羽致謝。
“胡玄還有一事相求。”
她表情肅穆地抬頭。
“何事?”
“我曾立誌要建功立業,可眼下竟無明主。若將軍不棄,玄願為將軍馬前卒,侍奉將軍左右。若將軍不允,玄就此拜彆將軍,自謀出路。”
她從前習武,一是不想做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弱女子,二是出於對前世身體羸弱的恐懼。可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像他們這種普通身份的人,如果成不了頂天立地的大人物,那就隻能淪為曆史鐵蹄下沒有名字的螻蟻。
最多,就像父親胡班那樣,有人惦記著給自己掃墓。僅此而已了。
她不確定自己未來要去做什麼,唯一確定的就是不能死,不能辜負胡夫人至死還張開的雙臂,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若是要保胡玄一世平安,關羽自然不必猶豫,但胡玄所求顯然不在此。
“關將軍。”關羽尚未應聲,身後的車帳被掀開了一角,是甘夫人探出頭來,“小女孩孤身一人如何安身立命,不如先帶上她,待尋到了你大哥,再作計議。”
嫂嫂之意關羽不會違抗,當下就點了頭,允了胡玄先收斂家人屍骨,後一同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