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駕到,鄭躊躇趕緊識相地溜了出去,替兩人關上了門。
房間裡隻剩王永遒和江耀。
王永遒抱著手臂,保持著冷漠而倨傲的姿勢。
王永遒年齡已逼近六十,歲月不饒人,個頭兒開始隨著年齡縮水,而江耀先天優勢較好,本就生得瘦瘦高高,現在已足足比如今的王永遒高了半個頭。
可就算這樣,王永遒的氣場仍強大,令江耀不由後退了兩步,和他拉開安全距離:“王律……”
念誠的等級觀念沒有那麼森嚴,大家當著王永遒的麵一般都不叫“王par”,統一叫“王律”,背後喜歡叫“老大”。
以前江耀也是這麼叫的,今天王永遒卻炸毛了:“你是不是已經忘了我是你師父了?”
江耀隻得乖乖改口,給老頭順毛:“師父,我錯了,這麼晚才告訴你我要走。”
王永遒冷笑:“那看來是早就盤算好了?不是最近才想的?為什麼?就因為管委會沒批你升par?”
江耀剛才和鄭躊躇撒了謊。李北的案子多多少少還是給他升par帶來一定影響。主要是本來江耀就沒到升par的年限,但因為近幾年表現異常優異,又有王永遒背書,管委會才會考慮讓他跳級升。如果沒有李北的案子,他升par是極有可能的,但兩個因素一疊加,徹底沒戲了。
“真不是,跟這事真沒關係,”江耀坦白,“其實去年12月我就打算辭職了,是因為一點私事。”
“既然你可以跟鄭躊躇說你的私事,為什麼不能告訴我你的私事究竟是什麼?”王永遒又迫近他一步,氣勢更淩人了,“我看出來了,你對你徒弟,比對你師父要好多了。”
江耀真的快招架不住了,覺得老頭真的比庭上的法官可怕多了:“師父,你怎麼能偷聽我們講話?”
“我可不是偷聽,我是光明正大地站在你門口聽。”王永遒蠻不講理,“在念誠乾,你在我這兒就不可能有秘密!”
江耀徹底沒招了,坦白從寬:“我去年就想辭職,不是因為乾得不開心,是因為……”
他頓了一下,不知王永遒會不會信:“是因為我要出國找人,可能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想因為我個人的原因,影響整個團隊的工作安排。”
王永遒確實不怎麼信:“找人?找誰?”
“一個……”江耀不知怎麼去形容,“一個很重要的人。”
王永遒隻當他在鬼扯:“江耀,你編也編個好點的理由。去年想找,為什麼今年才準備辭職去找?”
“那不是李北的案子突然來了,我一時走不開。”
“你少來唬我!”王永遒仍舊不信,他倒是願意江耀去找管委會鬨鬨,“你要是氣管委會不給你升par,你可以去休假抗議,哪兒有人為了抗議把自己工作搭進去的?損兵八百,自傷一千,你蠢到家了!”
“我都說了,我不是因為升par。”江耀已經疲於解釋了,“您還不了解我麼?”
“是啊,我還不知道你?成天到晚一心撲在案子上,每天檢察院、看守所、法院三點一線跑,其他什麼都顧不上,我介紹的小姑娘們每次約你出來,你次次都說你忙案子,從來不給我留點臉麵,都是直接放她們鴿子!你媽媽現在在寺廟禪修,你爸爸現在還在蹲大牢,除他倆之外,你家親戚從你爸出事和你就沒來往了。所以,”王永遒對自家徒弟的情況門兒清,“到底你還有哪個重要的人值得你放棄你的工作和前途,千裡迢迢出國去找?”
萬般無奈,江耀被逼出了真話。
他點點自己的胸口:“師父,我這裡……一直有個人,我放不下。”
“去年剛好碰見她一次,我以為把話說死,時間一過,我就放下她了。但原來……不是的。”他覺得難以啟齒,但又是他心底千真萬確的話,“我不想在這件事上乾耗一輩子,不管是好是壞,都一定要有一個結局。所以現在,我必須去找到她。”
王永遒被江耀眼底濃重的情緒觸動,默然許久,才問:“你當時麵試的時候,你說你是因為一個人,才選擇當刑辯律師。我當初以為是你爸爸,那麼現在看來,其實是這個人?”
江耀覺得這個答案在王永遒眼裡應該可笑至極,所以緘默地沒有回答,錯開眼神,看向地麵。
但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都說到這份上了,王永遒也不再問下去。
因為他也有過似曾相識的感受。那個對他很重要的人,離開人世的那一天,他好像被判了無期徒刑——隻有刻骨銘心的孤獨陪伴他,活著的確比死了難受。
王永遒閉眼長歎了一口氣,試圖最後一次挽留:“江耀,職場競爭是很殘酷的,你如果出去一段時間再回來,這裡就沒你的位置了。你知道這次為什麼你升不了par嗎?”
“我知道,”江耀早就猜到了,“因為李北那樁案子,是曲淮鑫故意設計給我的。”
那天和曲淮鑫爭執完,江耀就越想越不對勁,感覺曲淮鑫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有意設計過,來故意激他的。
況且曲淮鑫對這種法援案一向都不感興趣,這次他硬要從宗玉澄手裡搶過來,後來又不管不顧,他隻能想到一個原因——曲淮鑫就是為了故意激怒他,讓他來做這個案子,讓他被卷入腥風血雨、無休無止的輿論裡,讓他被管委會質疑,從而失去升par的資格。
“既然知道他想設計你,你為什麼還是中了他的激將法?”
“因為他在拿李北激我,而李北,”江耀想起鄭躊躇的那一番話,“李北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不可能為了升par就放棄一個活生生的人,我也應該以身作則,做一個讓躊躇驕傲的師父。”
王永遒又問他:“你知道,為什麼我明明了解曲淮鑫是一個怎麼樣的人,還把他留在念誠嗎?”
“您自然有您的考量。我覺得,其實曲律師的交際能力很不錯,能幫念誠開拓客源,維護好客戶關係。”
“這些都不是我的考量。我的考量是,我想給你一點危機感,江耀。”王永遒想起他和江耀的初見,“我第一次麵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選錯了行。你的心地實在太柔軟了,無論你身邊的人有多大的惡意,你總是平和地對待他們,不慍不火。”
“你正直善良又心思細膩,如果你去當檢察官,是最適合不過的,可因為你爸爸,你隻能被迫來當律師。”王永遒是真的遺憾,他幾乎可以想象出江耀成為檢察官後的樣子,“而刑辯律師,恰恰要麵對最多的來自人性的惡意,麵對最多的沮喪和沒有結果的無奈。”
儘管江耀不說,王永遒對曲淮鑫乾過什麼完全一清二楚:“你升不升par,跟曲淮鑫升不升高級律師壓根沒有半點關係,可他就是不服氣你能升得比他快,所以這次才用這樁案子來阻撓你。甚至躊躇被圍,就是他提前計放風,故意叫來媒體的,他猜到躊躇會第一時間找你求助,你也會在憤怒之下要求接手。所以你看,這就是人性裡最單純的惡意。”
“我隻是想你學會豎起你的鋒芒,能夠來應對這樣的惡意。我寧願你在念誠,寧願你在曲淮鑫這裡栽跟頭,也不想你在外麵栽跟頭。”
“但現在看來,是我枉做小人了。早知道你要走,我何必這麼折騰。”王永遒拾起江耀的辭職報告又翻了翻,“為什麼說是要找人,辭職原因寫的是去讀JD深造?”
江耀回答:“既然不工作了,也不能荒廢時間。我是為了找她才去的美國沒錯,但我也不至於為了她就放棄我所有的人生目標。不管做檢察官也好,做刑辯律師也罷,我當時在麵試的時候和您說的最後那句話,是千真萬確的——我想成為一個追求正義,也有能力守護正義的人。”
王永遒靜靜凝視了江耀很久,才開口:“當時你麵試的時候,回答的時候卡殼了,其他合夥人都勸我不要留你了。因為他們知道我的標準——我一直要的都是最好的。”
“可今天,我終於知道我沒有選錯,”王永遒在拿起桌上的簽字筆,頂開筆帽給江耀的辭職報告簽字,“你是我帶過的,最好的徒弟。”
江耀看著王永遒力透紙背的簽名,一筆一劃地落在他的辭職報告上,忽而鼻酸。
誰料簽完了字,王永遒的筆尖落向標題處,將“辭職報告”四個字改成了“進修申請書”:“所裡有進修JD的資助項目,這份進修申請書我帶走了,你等會兒用OA補個申請流程。”
他旋上筆帽,將筆留在桌上,就推門打算離去。
江耀目瞪口呆,急忙叫住王永遒:“可是……師父,那個項目不是要求讀完JD要回念誠繼續工作乾滿5年,否則就要賠錢嗎?”
王永遒卷起那份已經改頭換麵的“進修申請書”,像打地鼠一樣捶江耀的頭:“怎麼,讀完JD就準備賴在美國不走了?追不到人家就趕緊給我讀完書滾回來繼續工作,我王永遒的徒弟還想給彆家律所打工?做夢!”
江耀反應了幾秒才明白王永遒的意思,急忙給他鞠躬:“謝謝師父!”
“少來這套!快去走流程!”
王永遒白了江耀一眼,正欲跨步出門,卻險些被從門旁的沙發上滑落下來的一撂材料絆倒。
江耀眼疾手快扶住王永遒,而王永遒則好奇地彎腰撿起了那撂材料。
但看見紙上的第一行標題,王永遒的雙眼陡然瞪大,聲音止不住顫抖:“你怎麼會在看這個?”
江耀一時想不起這撂材料是什麼了,忙從王永遒手裡接過來看,才想起這是鄭躊躇給他收集的案例。
“噢,這是躊躇給我整理的案例,都是從所裡的案例係統摘錄的,我讓他幫我收集一些精神病人涉嫌故意殺人罪的案例,”江耀掃了一眼,才想起來,“他說有一個案子很奇怪,用我和他的權限都看不到,隻能看到標題,我就讓他截圖放在最上麵了。”
“師父你看,就是這個案子,”江耀怕王永遒老花眼看不清,指著標題逐字逐句念出來,“2014泯城·向思思殺人放火案,錄入的辦理律師是秦惟馨、叢未和宗玉——”
還沒念完這個“澄”字,他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他僵住,望向表情極不自然的王永遒:“……這個案子,就是師父你當年和我說的……秦律師被控律師偽證罪的那個嗎?”
王永遒緊閉著唇,麵色瞬間煞白,沒給任何回答,江耀卻已經從他的表情讀出答案。
還未來得及整理清楚思緒,他們就聽鄭躊躇在門外猛捶門,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宗律師……宗律師她……不好了,王律,師父!宗律師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