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序猛地抬頭,麵前站著的男人穿著舊式馬甲、戴著懷表,低頭緩緩撫摸著木箱的蓋子,目光探到箱子裡,眸中極快地劃過什麼,隻是極其細微,令人難以察覺。
二人立刻噤聲。
隻見青年把蓋子徹底打開,在昏暗的燈光下,映出箱底一張張皮影,但都沒有裝上操控杆。
“你們也跟著我這麼長時間了,今天的演出,你們感覺怎麼樣?”青年的眼神平靜如古井幽潭,仿佛蘊藏著什麼複雜情愫。
空氣隻是沉默著,章序沒出聲,似乎在等他下一步動作。
“師父……”
門外傳來稚嫩的童聲,章序聞聲望去,穿著麻布衣衫的小男孩站在門框旁,青年招了招手,“過來,師父教你用皮影。”
先前在陰影中看不大清,直到少年緩緩走進燈光中才令人發現,這少年竟有著一雙墨綠色的眸子,行動很緩慢,給人一種他是個提線木偶的錯覺。
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各色各樣的皮影,小孩站到王奉儀麵前,“師父……”
王奉儀慈愛地笑著要摸小孩的頭,突然,小孩神色閃了閃,王奉儀歎了口氣,拿起一張小女孩皮影交到小孩手中,“這批皮影都沒有上操縱杆,你看,這是她的手,這是她的腿,到時候裝上操縱杆就能動起來……”
小孩摸了摸那張皮影,揪著皮影的腿動了動,王奉儀又看了看箱底,取出一根木杆,“我先給你示範一下裝操縱杆,你看著啊!”
隨著青年的手翻飛,那根木杆很快被安在皮影的手臂關節上,他拿著木杆動了動,皮影果然活動了一下手臂,竟真像活了一般。
小孩低低地笑了一聲,“好玩,師父,我喜歡皮影!”
青年笑了笑,想去摸他頭的手陡然停在半空,似乎想起什麼似的慢慢收回,“喜歡就好。”
“先生!有人叫您!”
門外傳來敲門聲,王奉儀應了一聲,站起身走出去,臨走前看了一眼少年,“那師父先出去了,你自己玩會?”
少年點點頭。
王奉儀快步走出了門,房門被帶上的時候,章序似乎看到小孩的瞳眸變了變,隨後手緩緩伸出來,捏住那張皮影,又操縱著玩了起來,皮影發出細微的響聲,許久,小孩似乎玩累了,淡定地一下一下拆掉了皮影的控製杆,然後頭也不回地推開房門。
小孩是玩儘興了,章序卻有些不太好——被玩的皮影特麼就是她!
更竄火的是,那操縱杆是沈五!
她憤憤地想站起身,輕飄飄地腿一彎,來了個平地摔,雖然已經適應了疼痛,章序緩緩回頭,後麵的一聲極輕的淺笑她還是聽到了,“你笑什麼?”
“嗯?我沒笑啊。”
章序給他一個眼刀,“你當我聾?”
沈五放棄掙紮,又發出一聲淺笑,“抱歉老板,您這……相撲表演太精彩了,沒忍住……”
饒是章序這脾氣好的也忍不住了,“沈五!”
一旁那人果然不再笑了,章序一陣無語,“所以你把溫齊扔哪了?”
“哦,忘跟你說了,入靈時沒注意,落下了。”沈五說這話的時候坦坦蕩蕩,平靜地直視著章序。
章序:“……”
無語至極。
“現在的可知情況是,王老有個徒弟,這小徒弟似乎有彆的情感,眼神不太對,但王老也是細心包容,你還有什麼補充的麼?”
沈五“舉手”,“有一點我很在意,就是小孩的舉動,為什麼在師父教完皮影後他又拆掉了操縱杆?”
“操縱杆是你沈五,你想說什麼?”
一道冰冷的,像是要刀人的眼神掃過來,沈五緩緩開口,“先聲明,純粹是好奇,沒有不尊重你的意思。”
像是想到了章序在生什麼氣,沈五緩緩轉頭解釋。
章序這才收回目光,神色歸於平靜,“兩個原因,一是徒弟自身原因,二是師父的原因。”
“這故事一看就很複雜。”沈五點點頭,廢話地點評了一下,“白天都是演出,晚上王老才會回來,他的問題應該也有,但不會很大,我覺得最大的問題出在這個徒弟身上。”
章序看了他一眼,接過話頭,“嗯,的確,從我們進來開始,徒弟的舉動都很反常——兩頭查吧。”
兩人點點頭,分頭行動了。
“我對這小男孩比較感興趣,你去查老伯吧。”沈五道。
章序默默看了他一眼,隨後操縱身體飄了出去,門縫很窄,所幸她身子夠薄,能側著直接擠出去,此刻天已經黑了,章序看了看這間房子的配置,徑直走向遠處一間屋子裡。
鑽進這間房,章序隻覺一陣壓抑,她抬頭一看,屋子裡的燈一晃一晃的,她操縱著身體鑽過這扇門。
一抬頭,竟對上了一張映著黃色燈光的人臉。
她瞳孔猛地一縮。
而那邊房間裡,沈五動了動身體,十分艱難地挪動了一下。
“這木杆沒手沒腳的……還真難動……”
他又掙紮了一下,而後進入裝死狀態——小孩已經推門而入。
對上那張鬼森森的臉,徒弟的目光落在木杆身上,沈五沒有動,隻靜靜凝視著麵前人。
突然,徒弟笑了笑,那笑聲不像兒童一般稚嫩,竟帶了幾分偏執的成熟,在這昏暗的房間中顯得格外詭異,“我要殺了你!”
沈五終於愣了愣,眼睛不禁微微睜大,小孩卻又笑了笑,一字一頓地說,“我、一、定、要、殺、了、你”
這小孩果然有問題!
震驚之餘,沈五緩緩回神,小孩的眼神很不對勁,雖是看向他這邊,可小孩的目光放得很遠,不像是看著自己,沈五回頭望向牆壁,一張青年的畫像赫然掛在門對麵的牆壁上。
畫像裡的人瞳眸漆黑,鷹隼一般正視前方,仿佛能一眼洞悉人心裡的活動。
王奉儀眨了眨眼,那雙漆黑的眸子靜靜地凝視著門縫裡鑽過來的皮影,他將皮影章序撿起來,“你怎麼來了?”
他將皮影撫平放到桌子上,“是阿山帶你出來的吧?”隨後歎了口氣,“這孩子過於偏執,恐怕到最後也不能學到我幾分真傳……”
這話提起了章序幾分精神,過於偏執?
還沒等她細想,就聽老伯又說,“當年他家裡人沒了後,我去看過他,那孩子一滴淚也沒掉,但那雙眼睛裡連光都沒了,彆人不知道他……我知道,這孩子心有障礙,不肯與我敞開心扉。”
又是一聲沉重的歎息,“都是冤孽啊。”
冤孽?
章序心裡默默地思考了個百轉千回,幾乎把所有可能性都羅列上了,她抬頭瞥了一眼王奉儀,青年的臉上已經冒出細細的皺紋,滄桑得不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
背後的手已經提起一個結印的手勢,穩穩藏在身後,老伯轉身的刹那,已經結成的訣被遽然推過去,王奉儀的身影一頓。
就在章序緩緩移動過去查看時,劈頭蓋臉地落下什麼東西砸在他麵前,那聲音刷刷一片,像是風亂翻書頁的聲音。
“啊——救命啊!”
聲音驚動了鎮靜狀態下的王奉儀,他疑惑著轉身。
章序忍住心裡的暴躁,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拽住那掉下來的東西,藏進了桌子角落。
角落裡,章序抱著手臂靠在牆邊,盯著下麵坐著的“殘缺”燈泡,“你知道你在乾什麼嗎?”
燈泡動了動,似乎囁嚅著發出一聲極其委屈的哭聲,“序姐,我是想幫你啊……誰讓那個沈五使壞不讓我進來?我看他就是對你心懷不軌!”
“鬼扯,我對他不感興趣。”
說完後,章序沒再搭理他,她看了看外麵,燈泡摔落後屋子裡完全陷入黑暗,隻能借助窗戶透過來的月光才能勉強看清幾分。
隨後有輕輕的腳步聲,似乎王老打開了抽屜,從中摸出一個東西,摸索著拆掉包裝,隨後又打了手電筒,踩著高凳把手中新的燈泡輕輕擰上去,發出細微的螺旋咬合聲。
像是下來時傷到哪了,王老歎息了一聲,“真是老了……”
“序姐……”
燈泡扯了扯皮影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開口,“你不會丟下我吧?”
章序瞥了他一眼,“這麼些年了,你技術真的沒有進步?”
“嗯……也是有的……”
察覺到章序投過來探尋的目光,溫齊頓了頓,“挨打後感覺……不那麼疼了。”
……
章序毫不留情地抬腳就走,溫齊連忙追上來拉住她衣服上的飄帶,“彆!我跟你一起!”
那雙穿著黑布鞋的腳緩緩走到門前,那門吱呀一聲被關住,章序走出去細細端詳著這屋子,櫃子都是老式的,打開也不難。
隻是她這附身物過於柔軟,也沒那個力量打開,隻能放棄。
她又看了看一旁的台子上,上麵放著銅鏡和各種皮影配件。
她心下一動,使了個巧勁飄上去,站在銅鏡前,章序算是徹底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模樣:圓圓的大紅臉,梳著雙丫髻,穿著羅裙戴著披帛……
“……”
一瞬間,章序的臉黑得跟墨似的,不知做了多少心裡建設,她強迫自己冷靜,轉了轉身子環視四周,終於在半開的抽屜裡望見一角紙質的東西,他把披帛捏了捏變換了形狀,伸過去抽出那藏起來的東西。
溫齊好奇地喊了一聲,“序姐,那是什麼啊?”
“領養協議……”章序沉聲念了念,許久,姐神色有些變了,“是份領養協議,那個叫阿山的小孩是王先生的養子。”
她看完協議,似乎腦海中有什麼鬆散的點連聚在一起,協議下麵還有一片截下來的報紙,“七月二十日,端州地震……於廢墟中救出人員一百二十人……重傷一萬,失蹤、死亡……”
“最新報道,端州城郊居民區地震中幸存者已經醒過來,最小的孩子不過三歲……”
端州……地震……
難怪王奉儀說:那孩子心有阻礙,不肯與我敞開心扉。
那小男孩原來是這樣的身世麼……
“吱呀——”
突然,門又被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