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青川嘴唇微動,緩緩吐出一個字:“是。”
許妙儀鬆了一口氣,心想:果然是多慮了,那鬼臉狂徒必定沒有生還可能了。
再看向簡青川,她心中憐惜更甚,暗下決心要多多賺錢以供他早日康複。
回到鏢局,許妙儀先去找到慶三,言明自己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可以接單。
得到慶三的肯定答複後,許妙儀回到房中,將試探結果告知蕭韞,並忍不住感慨道:“他實在太可憐了。”
蕭韞默了半晌,道:“其實我也挺可憐的。”
許妙儀沒聽清:“你說什麼?”
蕭韞惆悵地歎了一聲,“故作堅強”地搖頭,眸中卻泛起些許悲傷:“沒什麼,隻是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烽火連天,許多親人陸續凋零,如風中殘葉……”
“那你就彆想了!”許妙儀出聲打斷。
蕭韞神情一僵。
許妙儀後知後覺自己語氣過於生硬,於是柔聲補充道:“既然回憶讓你感到憂愁苦惱,那想來何益?”
“可是,情緒並非一場可以隨時停下的遊戲。一旦起了頭,就再難以止息。”蕭韞語氣哀怨。
許妙儀心想也是,於是歎了口氣,道:“那你想吧。”
蕭韞再次滯了一瞬。他心中泛酸,麵上的哀愁也逐漸變得真實:“阿雙……不聽我說說嗎?”
許妙儀頓了頓,想到人在悲傷之時往往會有強烈的傾訴欲望,於是決定發發好心:“那你說吧,我聽著。”
蕭韞輕歎一聲,垂下眼睫,緩緩用杯蓋撥弄杯中茶水,聲線惆悵:“第一個離開我的人是母親。母親本來身體就不好,生下我之後更是每況愈下。彼時醫療條件受限,母親未能得到很好的治療……”
“那年我三歲,像往常一樣去給母親看我寫的字。母親坐在梨花樹下的搖椅上,閉著眼睛,手裡握著一把笛子。在那之前,母親纏綿病榻許久。我以為她是病好了,於是很開心地坐在她腳邊,期待著她的醒來……”
孩童天真地等待著母親的病愈,全然不知他們已然天人永隔。
許妙儀聽得難受,下意識地去瞧蕭韞的神態。
蕭韞看上去很平靜,手上動作不停,眼睫仍然低垂著。
然而他越平靜,許妙儀就愈發憐惜他。
“後來你應該猜到了,母親沒有再醒來,那是我第一次直麵死亡。”蕭韞莫名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再後來,戰況愈發激烈,越來越多的人死去。這個人可能昨日還在教我武功,明朝就身首異處。”
“我的兄長也是其中之一。他是聲名顯赫的少年將軍,意氣風發。那次開戰前,他笑著讓我好好練武,他回來時會抽查。他還讓人準備幾壇好酒,他回來要痛痛快快喝一頓。”
聽到此處,許妙儀不自覺地想起了自己的兄長許晟。
許晟亦是年少成名。他勇冠三軍、戰無不勝,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鎮國將軍。每每出征前,他都要親自安排好慶功宴的酒菜。
許妙儀二十六歲那年,與許晟一同奉命征討北方某實力雄厚的蠻族。或許是預感到此戰的艱辛,許晟決定讓人提前把他藏了十年的美酒找出來。
此戰確實艱辛,大周賠上了一千零三十五名將士,以及最年輕的鎮國將軍。
漫漫黃沙中,許晟倒在許妙儀懷中,望著慘白的太陽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可惜了……我的酒……”
許妙儀眼底湧起淚光。
蕭韞深吸一口氣,輕快地笑道:“可惜了,那是一壇好酒。”
“是啊,那是一壇好酒。”許妙儀喃喃地重複。
“阿雙,你這個聽故事的人,怎的還先哭了?”蕭韞調侃道。
許妙儀連忙抹去眼淚,強自平複下心情,道:“還不是你講故事講得太好了?你不去當說書先生真是屈才了。”
“阿雙這個提議不錯,恰好我傷病中無事可做。”蕭韞輕笑道。
想了想,許妙儀又故作隨意地拍了拍蕭韞的肩,學著許晟的話寬慰道:“其實人死之後並不是完全消失了,而是變成了銀河中的一顆星星。所以他們從未離開,隻是換了種方式陪伴你。你每一次抬頭看天,都是和故人的無聲對視。”
這話是說給蕭韞聽,也是說給她自己聽。
蕭韞知道這話是假的,但仍覺有股淌過胸間。他不自覺地問:“阿雙的過往是怎樣的?我……不記得了,你也從未與我說過。”
許妙儀笑著搪塞道:“下次再與你說吧。”
再說下去,她就忍不住要哭了,那可實在太丟人了。
“好。”蕭韞伸出小拇指,“那來拉個勾,以免阿雙過後不認賬。”
許妙儀翻了個白眼,嗔道:“幼稚死了!”但說完,她還是將小拇指伸了出去。
*
翌日,慶三給許妙儀派了一個護送商隊的任務,目的地是徽州,來回一趟大約需要五天。
千叮呤萬囑咐地送走了許妙儀,蕭韞出門來到彆院,首先詢問萬郎中配製解藥的進度。
“回郎君,有一味原料還不甚分明。”萬郎中有些慚愧。
蕭韞寬慰了幾句,隨後來到簡青川的廂房。
簡青川正倚在床頭喝藥,麵上較之前多了幾分血色。見了蕭韞,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叉手道:“郎君。”
蕭韞冷著臉,連一句客套話都沒說,直接吩咐屋中侍女:“你們都出去。”
簡青川麵露幾分驚愕:“郎君可是有什麼話想與我說?”
蕭韞淡淡睨著簡青川,慢悠悠地在他床前坐下,又端起置於床頭矮櫃上的藥碗,一下一下地用勺子劃著湯藥,發出叮啷的脆響。
“某來是想提醒你,阿雙救你是因為她本性純善,換做誰重傷,她都會施以援手。”蕭韞垂著眼睫,淡聲道。
“我明白,”簡青川回答的聲音很輕,“許娘子是個好人。”
蕭韞道:“所以你最好不要對她有半點非分之想。”
“郎君多慮了,”簡青川道,“我對娘子唯有感恩之心,絕無僭越之意。”
“那就最好不過。”蕭韞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否則……”
他鬆開手,藥碗墜下,“哐啷”一聲碎裂成萬千瓷片。
簡青川麵上血色儘褪,嘴唇顫抖了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話:“郎君……放心。”
*
兩日後,藍鈺私院。
慶三進門稟報:“郎君,宣州那邊來信了。”
藍鈺正倚在榻上小憩,聞言連忙睜開雙眼:“念。”
“家主的身體每況愈下,大郎君不知從何處得了個偏方,飛夏草正是其中一味原料。或許是為了提防您,他方將此事委托給劍玄樓少主。”
藍鈺不由得嗤笑出聲:“他也就這點出息,心思本就不多,還都用到這些地方來了。”
慶三恭維道:“郎君說的是,大郎君蠢笨,哪能和郎君您相提並論。”
藍鈺勾唇一笑,又問:“還提到彆的了嗎?”
慶三點頭:“大郎君收到人頭後暴跳如雷,令手下搜捕可疑之人。被抓的人中確實有我們的人,但更多的是無辜之人。據說,底下眾人怨聲載道。”
“他還真是沒一點長進啊。”藍鈺譏諷道。
“抓捕了‘奸細’後,大郎君便派人快馬加鞭來陽泉送‘東西’,大概這兩日就會到了。”慶三補充道。
像是為了應合慶三的話,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後有人高聲報道:“郎君!宣州那邊派人來了,此時正候在鏢局外頭。”
藍鈺眸中隱隱透出一絲扭曲的期待:“請進來。”
不多時,門口進來一個抱著大盒子的黃衣青年。青年在堂中站定,衝藍鈺微微頷首,道:“三娘子,請恕我不便行禮。”
他語氣看似不卑不亢,實則蘊著一絲挑釁。
慶三看清這青年的麵容,登時大驚失色,連忙去覷藍鈺的表情。
這青年名叫黃岑,曾是藍鈺的得力下屬。後來他被藍熠策反,“棄明投暗”。很長一段時間裡,“黃岑”兩個字都是藍鈺的大忌。
如今藍熠派此人來送東西,簡直是明晃晃的挑釁。
這倒也就罷了,黃岑居然還大大咧咧地喚藍鈺“娘子”!要知道,藍鈺向來把自己當男兒看待,最恨彆人如此喚她。
藍鈺眯眼盯著這青年,慢悠悠地說:“黃岑,真是沒想到你如此勇氣可嘉,還敢到我這裡來。”她語氣雖輕,卻飽含著危險的意味。
黃岑麵不改色道:“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娘子是個聰明人,萬不會做出那等糊塗事的。”
藍鈺冷笑一聲:“你我皆非名門正派,你這樣說自己不覺得好笑嗎?”
黃岑麵色微變,整個人都僵了一瞬。他正欲再度開口,便聽藍鈺不屑道:“行了,彆賣弄你那拙劣的嘴上功夫了。既是來送東西的,就把盒子打開吧。”
黃岑唇角勾起一個莫名的弧度,緩緩掀開盒蓋。
一股腥臭氣撲麵而來,藍鈺捂著鼻子定睛一瞧,那盒中竟赫然擺著七八顆人心!因放置時間過久,心臟已成暗紅色,底部積著一灘深色血液。
藍鈺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這場景還是讓她感到意外。以往麵對她的挑釁,藍熠大多數時候隻會氣得跳腳,就算“反擊”,其效果也遠不如她的。
而今這幾顆人心,倒真是比她送的人頭還妙。
半晌,她幽幽笑了一聲,歎道:“終於是感覺到了,他與我有血脈相連。”
黃岑麵露震驚,似乎是沒想到藍鈺會做如此反應。
“滾回去吧,”藍鈺輕輕抿了一口茶,“跟你的主子說,他的禮物還不錯,我很喜歡。”
這夜睡下,藍鈺竟意外地夢到了藍熠。
那是在二十年前,她四歲,藍熠七歲。
庭中的木芙蓉開了,頂端一朵足有半個人頭大小的三醉芙蓉豔壓群芳。
“阿兄,我想要那個。”紮著雙髻的藍鈺指著那朵芙蓉,滿眼期待地望著兄長。
藍熠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行!”
仆從連忙勸道:“少主,爬樹太危險了,還是讓奴婢們去吧。”
藍熠擺擺手,道:“這樣罕見的吉祥之兆,我自然得親自獻給阿鈺。”
說罷,他靈活地竄上枝椏,很快就消失在了花葉中,隻能隱隱見著一片衣角。
藍鈺仰頭瞧著,心中半是敬佩半是擔憂。
不一會兒,花葉顫動,藍熠從中冒出頭來。他高舉三醉芙蓉,興奮得像一個得勝的將軍:“阿鈺快看!”
“阿兄好厲害!”藍鈺激動不已,笑著拍手。
……
彼時他們還不懂得利益糾葛,更沒有成為不死不休的仇人。那是他們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單純的、快樂的、深愛著彼此的時光……
大夢初醒,藍鈺莫名有些迷茫,怔怔地盯著帳頂。
阿兄。
我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如今這樣的呢?
這念頭隻冒出一瞬,很快就被藍鈺的理智吞沒。她扶住額頭,喃喃罵道:“真是瘋了。”
*
十一月初五,許妙儀順利完成任務,如期歸來。
正要進鏢局大門,忽然有一陣布穀鳥叫鑽入她的耳朵。她隨便找了個借口,讓同伴們先進去,自己則繞到“老地方”與李梧會麵。
“可是有什麼話想讓我帶進去嗎?”許妙儀問。
李梧連忙點頭,道:“屬下今日在街頭遇見了……”他有些猶豫,“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