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許妙儀柔聲問,“你儘管說,隻要我能做到,一定儘力。”
“我想和你們一同去陽泉。”
許妙儀頗感驚訝:“為何?”
“因為這兒的天地實在太小,不能供我實現胸中抱負。所以我想離開,去青州找我舅舅,他在青州開了間小醫館。”昏暗的光線下,少女眸中閃著希冀的光亮。
頓了頓,她語意一轉,隱隱有些窘迫:“可是我們這兒沒有直接去青州的車,要到陽泉轉車。我從未獨自出過遠門,也對陽泉不熟,不知如何乘車。所以我想和你們一道去陽泉,再請你們送我去車行……你放心,我爹娘已經同意了!”
許妙儀很是欣慰,當即同意了:“自然可以。”
鄭嫣麵露喜色,道謝連連。
與此同時,房內的蕭韞正陷入深深的糾結。
夫人要幫他擦身子,他自然不會不願意。隻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不大好意思……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腳步聲響起,隨後是一陣淅瀝水聲,大約是擰帕子發出的。
蕭韞料想是許妙儀來為他“擦身子”了,一邊抬眼去瞧她,一邊扭捏道:“阿雙,其實你不用做這些……”
話說一半便卡在了喉嚨裡——眼前根本不是他家夫人漂亮的臉蛋,而是鄭牛那張憨厚帶笑的麵孔。
蕭韞麵上的羞赧瞬間化為了尷尬:“怎麼是你?”
鄭牛道:“娘子說她肩膀疼,便請我代勞。”
“肩膀疼?”蕭韞很快反應過來,這大概是因為此前他在她肩上靠了許久,不由心生愧疚,語氣中的憂慮也就深了幾分,“可疼得厲害?”
鄭牛想了想,道:“那應該沒有。”
蕭韞這才略鬆了口氣,暗想道:待阿雙回來,他一定要替她好好揉揉。
誰知這時鄭牛又道:“對了,娘子讓我轉告你,你有傷在身,她不好與你同榻,今夜就和嫣兒擠擠。”
蕭韞默了默,在心裡安慰自己:“罷了,夫人也是為了他好……”
此時鄭嫣房中已經熄了燈。
黑暗中,鄭嫣忽然道:“娘子,你的武功真好。”她聲音很輕,飽含豔羨的情緒。
“你想學嗎?我教你兩招如何?”許妙儀瞬間來了精神,“青州是大地方,免不了有些心懷不軌的人,你年輕漂亮,應該有些防身的技能。”
“當真?”鄭嫣驚喜不已,“那就多謝娘子了!”
卻說蕭韞熄燈後,一直沒有倦意,或許是白日裡昏迷那一遭已經睡飽了。
他的腦中世界格外精彩。先是許妙儀那句“生死相隨”以及開導他的話語反複回響,揮之不去。
好不容易將它們拋開,他又莫名想起昨夜兩人相擁入眠的情景。對比之下,他忽而就覺得身邊空蕩蕩的……
直到月落東方,他才睡過去。
許妙儀倒是睡得頗為香甜,起了個大早,用過早膳便拉著鄭嫣開始了練習。
蕭韞一推開窗子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副畫麵——
暖陽下,許妙儀潑墨般的發暈著淡淡的金色光澤,臉蛋兒更如羊脂玉般剔透瑩潤,此時她一臉認真,正在指點鄭嫣的動作。
蕭韞不自覺彎起了唇角,心想: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勇敢聰慧,正直善良。
不愧是他的夫人。
倏地,他又斂起了笑意。
許妙儀注意到了蕭韞,連忙小跑過來,驚訝道:“你居然能下地了?”
蕭韞失笑:“我傷的又不是腿。”
“也是。”許妙儀又問,“那你現在感覺如何?”
“尚可。”麵色蒼白,眼下烏青,唇色慘淡的蕭韞一本正經道。
許妙儀明顯不放心,道:“你還是先躺著吧,我找王姐給你看看。”說罷,她轉身欲走。
蕭韞連忙叫住她:“等等。”
“怎麼?”許妙儀回頭。
“夫人昨晚睡得可好?”
“挺好的啊。”
蕭韞聞言,眉頭微蹙,隨即落寞地垂下眼睫,語氣半是幽怨半是傷感:“夫人都不想我嗎?我可是想夫人想得大半夜沒睡著。”
許妙儀扯了扯唇角,無情道:“少說那些不正經的。”語畢,她迅速跑開了,生怕再聽到蕭韞說什麼葷話。
王氏為蕭韞檢查了身體,委婉勸兩人再留下來休養一天。
許妙儀心想時間確實也還算充足,於是謝過王氏,決定後日啟程回陽泉。
“對了,”王氏又猶豫著開口道,“我爹昨日給郎君開了個療養方子,其中有好幾味我們這兒沒有……”
說著,她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遞了過來。
許妙儀接過,道:“我去陽泉買吧。”
蕭韞眉頭微蹙,啟唇想說什麼,許妙儀卻已經將藥方收入囊中,起身道:“就這樣定了。”她語氣堅定,不容拒絕。
見蕭韞一臉複雜地看著自己,眼中隱隱有幾分擔憂,許妙儀不由笑了出來,調侃道:“我又不是去上戰場,你用得著這麼憂心忡忡的嗎?”
蕭韞無奈地笑歎一聲,將錢袋遞給許妙儀,又柔聲囑咐了幾句,無外乎注意安全之類的。
許妙儀有些無奈,但聲音卻是溫和了下來:“知道啦,放心吧,你什麼時候這麼囉嗦了?”
一旁的王氏暗自感慨:年輕人的感情就是動人啊!
應付了蕭韞,許妙儀問王氏借了頂幃帽,又由鄭牛送上去陽泉的牛車。
同車的還有兩個年輕男子。他們雖未見許妙儀容顏,但見她身形不似鄭嫣,又是由鄭牛送來的,便猜到了她是那位借住鄭家的美貌女子,於是開始出言調戲。
許妙儀眸光一凜,手中匕首猛然出鞘,抵住那人喉管。不光這男人嚇得麵如菜色,另一人也看得膽戰心驚。
接下來的路程,車廂裡噤如寒蟬。
這牛車雖看上去和馬車大差不差,速度卻慢了許多,到達陽泉時已差不多是正午了。
車主囑咐道:“諸位若要回程,務必在酉時前回到城門處。”
許妙儀買好藥材時,約莫才未初時分,距離申時還有兩個半時辰。她自然是不可能乾等發車,於是決定去打聽打聽鏢局的消息。
走在街頭,她無意中聽見了兩個婦人的談話——
“今日還願,我可得給佛祖多上幾柱香!我剛拜完回來,我兒子的病就忽然有了起色!”
“是吧是吧!我早說過了,那地方靈得很呢!”
許妙儀心念一動,連忙拉住那兩個婦人,詢問道:“敢問二位說的是何處寶寺?”
婦人道:“城外的靈元寺啊,你難道沒聽說過嗎?”
許妙儀恍然。她猶記得在鏢局時,似乎也聽幾個鏢師說起過這靈元寺。
她想,自己最近太倒黴了,確實有必要去拜一拜,去去晦氣。雖然她向來不大信鬼神,但反正她也沒什麼事兒做,去求個心安也好。至於鏢局的事情,後日和蕭韞一同回來時再打聽也不遲。
這時,另一個婦人開口道:“小娘子可是要去上香?我看你清清瘦瘦的,怕是……不太行呢。那寺廟建在半山上,山路又險又陡,很是難爬呢!”
許妙儀回過神來,失笑道:“多謝大姐提醒。”
謝彆了兩個婦人,許妙儀毅然踏上了去靈元寺的路。
這山路遠比她想象的更加險峻難行。她的體力本就不太行,一路上大喘氣就沒停過,休息了不下五次。到達寺廟時,她後背的衣裳已經被汗浸透了。
“不愧是佛祖對信徒的考驗,”許妙儀擦了擦額頭的汗,如是想道。
令她驚喜的是,靈元寺會給香客免費發放三柱香。許妙儀虔誠地上過香,又去求平安符。她本隻想給自己求一個,但想到蕭韞是為救她而傷,心下過意不去,便也為他求了一個。
那發符的僧人說看她麵相是有大義之人,還贈了她兩條紅繩。
聽了這話,許妙儀心情大好,筋骨疲乏瞬間煙消雲散了。
下山時,許妙儀腳程快了許多,恰好趕在發車前回到了城門。
回到小山村時,夜色已沉。
“娘子你可算回來了!”鄭嫣率先迎了上來,關切問道,“娘子可用晚膳了?”
“還沒呢。”許妙儀隻在中午買藥時順便吃了碗餑飥,此時早已是饑腸轆轆。
鄭嫣連忙道:“那快去堂屋用膳吧,娘親給你留了飯菜呢!”
“多謝,我待會兒就去。”許妙儀說罷,往蕭韞所在的房間走去。
一想到早晨蕭韞那擔憂的眼神,她便覺得還是親自給他報個平安為好。再者,既然都“迷信”了,那就索性“迷信”到底,這平安符和紅繩,還是儘早給他戴上的為好。
蕭韞靠在床上,無聊地翻看著黃曆。忽聽有腳步聲響起,他抬眼看去,思念了一天的人終於進入了他的眼簾。
他笑道:“阿雙怎的才回來我還以為你又遭青苔將軍暗算了。”
許妙儀白了他一眼,懶得搭理他這話。
蕭韞目光下落,竟一下子愣住了——隻見她欺霜賽雪的腕上,係著一條格外顯眼的紅繩。
在長安,民間男女常以紅繩作為定情信物。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許妙儀便已經走到了他床前,從袖中取出一條紅繩和一個平安符,遞了過來:“給你。”
蕭韞喜出望外,幾乎有些不敢置信:“這是……給我的?”
“對啊。”
蕭韞心潮澎湃,伸手去接的動作卻是分外緩慢。
許妙儀“嘖”了一聲,實在受不了他這樣磨磨唧唧的,於是直接抓過他的腕子,替他將紅繩套了上去,又將平安符塞在了他手中。
蕭韞渾身燥熱,尤其是剛剛被她握過的地方和係著紅繩的手腕,簡直如火燒一般。
許妙儀見蕭韞眼神飄忽,耳根一片豔紅,知道他是想入非非了,連忙解釋道:“你彆誤會,這是我在一個算命攤子上順手買的。”
蕭韞啞然失笑,這紅繩浸染著寺廟特有的老山檀香,他怎會聞不出來呢?
而且,許妙儀的鞋麵上沾染著些許紅色的泥土,還是濕潤的。而這村莊附近的土壤卻是偏黑色的,陽泉鋪街的土則是黃土。
略加聯想,他很輕易便猜到她是去陽泉城外的靈元寺了——那座出了名難行的山中寺廟。
那麼難走的路,他的阿雙卻說順路……
蕭韞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暖流,向來口燦蓮花的人竟也失語了。
但他知道許妙儀傲驕好強,故而沒有拆穿。
許妙儀見事情已了,便轉身往外去了:“我去吃飯了。”
這一晚,許妙儀也是和鄭嫣一同睡的。
翌日晨間,鄭嫣醒來的時候,許妙儀還在睡。
想著許妙儀昨日確實是操勞過度,鄭嫣也就沒叫她,自個兒輕手輕腳地起床了。
簡單地洗漱過後,鄭嫣在院中幫母親洗菜。
身後傳來“吱呀”的推門聲,鄭嫣回頭看去,見蕭韞自房中緩步走出,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整個人如沐春風。
似乎是察覺到鄭嫣的目光,蕭韞朝她看來,燦然一笑,又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問道:“鄭小娘子可知道這是什麼?”
那是一個係著紅線的紅色小布包,周邊繡著蓮花紋路,中間是幾個奇怪的大字,約莫是梵文。
“平安符啊。”鄭嫣先是覺得莫名其妙,隨後又生出幾分被冒犯的不忿——就算她真的隻是個普通村姑,也不至於連個平安符都不認得吧?
“這話隻對了一半,”蕭韞意味深長地笑道,“這是阿雙專程為我求的平安符。”
鄭嫣:“……”
蕭韞又撩起袖子,露出腕上的紅繩,介紹道:“這是阿雙給我的定情信物。”
鄭嫣扯了扯唇角:“哇哦,你們感情真好。”
蕭韞點了點頭,終於心滿意足地離去。他慢悠悠地在院子裡轉了兩圈,又給鄭家夫妻展示了一遍,卻仍覺不夠。
於是,他的目光落到了趴在樹下睡覺的黑犬身上。他隱隱覺得自己是不喜歡狗的,但他現在心情大好,於是蹲下身子,撚著紅線將平安符吊在黑犬麵前,笑問:“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黑犬睜開眼,盯著那符看了一會兒。隨後,它倏然起身,一口將平安符叼走了。
蕭韞猝不及防,連忙起身去追那黑犬。黑犬大概以為蕭韞是在和它玩耍,搖著尾巴左蹦右跳,十分靈活。而蕭韞病體未愈,行動受限,一時間竟還抓不著它,不由心生懊惱。
許妙儀一開門,就看見了這麼一副“狗遛人”的場景。她心中登時竄起一陣無名火,怒道:“你傷口未愈,這又是在鬨什麼?”
蕭韞身形一滯,不好意思說自己跟狗炫耀平安符,於是訕笑道:“我在和它玩兒呢。”
許妙儀定睛一看,見狗嘴中正叼著平安符,頓時怒不可遏:“我昨夜才給你,你轉手就給……它了?”
真是狼心狗肺!
“不是,你聽我解釋!”蕭韞急忙追了上去。
許妙儀根本不想聽,轉身就要關上大門。
蕭韞在最後一刻撐住了門板,看著門縫中許妙儀氣呼呼的臉,誠懇解釋道:“我沒有想給它,是它自己搶走的。”
許妙儀冷笑道:“你若好好揣著,它怎麼能搶走?”
“阿雙送的,我心中歡喜,自然要時時把玩……”蕭韞垂著眼睫,聲音有些許扭捏。
許妙儀又氣又好笑,伸手輕推了他一把道:“讓開,我要去洗漱!”
蕭韞這才如釋重負,讓開了路。
許妙儀洗漱回來的時候,見蕭韞正在一臉認真地洗平安符,心湖莫名蕩漾了一下。很快,她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招呼鄭嫣來習武。
翌日一早,鄭家夫妻含著依依不舍的淚,將鄭嫣與蕭許兩人送上了車。
一個時辰後抵達陽泉,三人下了車,直接往車行而去。
沒走多久,蕭韞忽然附在許妙儀耳邊,低聲提醒道:“有人在跟蹤我們。”
許妙儀點頭:“我也察覺到了。”說著,她囑咐鄭嫣去路邊茶攤稍候片刻。
鄭嫣雖不明白,但也沒多問,點頭應下了。
蕭許兩人拐進一條清冷小巷,行了數十步後,意外發現身後竟沒有半點動靜。
許妙儀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還沒來得及開口與蕭韞串氣,餘光就瞥見斜上方倏然落下一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