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度正好,光線充足,手掌彎曲幅度精妙,正好能讓人看見斑駁血跡,又不顯得刻意。
似乎是不想讓人擔心,手不動聲色地縮回袖子,狀似無意地碰了碰元回。
“沒事吧。你。”
牧歸看向他的目光能殺人,元回不得已開口道。
“沒事...咳咳...”牧歸低低咳嗽兩聲,攥緊拳頭,轉身笑了笑,“走啊,快走吧。”
山匪不知什麼時候停下,雲遐和小襖則立在原地。他們聽了牧歸這聲招呼,這才往前挪了兩步。
再長的路也有走到頭的時候,牧歸走走停停,磨蹭著晃到寨子門口。
“我們到——”
她忽地鬆開抓著元回的手,身子一動,不見虛弱的影子,比泥鰍更滑溜,朝邊上一閃。
攥起的拳頭青筋突起,身後風聲緊,牧歸並不避開,反而往風的方向一迎——
“咳咳!”
牧歸的拳頭打在飛撲而來的山賊的小腹,陷進他的肥肉中,一瞬鼻中湧入汗酸味和肉臭味,不由眉頭一皺。
山賊吃下這一拳,麵上紅的白的辛的辣的全翻作一片,五臟六腑哭天喊地,扭曲成一團,在他腹中亂竄,喉中一甜,黏糊的顆粒湧出,刮著他的口腔。本就不大的眼睛因吃驚圓睜,活脫脫鬆餅上鑲嵌的葡萄乾。他臉上的肥肉顫抖,發白的嘴唇翻出,不住顫抖。
牧歸眼疾手快,將他的嘴一捏。
山匪腮幫子鼓了起來,牧歸看準時機鬆手向後一撤,黃的白的如天女散花,洋洋灑灑飄散空中,酒味和肉味填滿空氣,山匪手中的刀再拿不穩,掉在地上。
牧歸逃似的爬上高樹,乾嘔幾聲,掏出個小玉瓶,狠狠地灌了幾口,壓下腹內翻湧。
元回居然連這都預料到了,簡直是神機妙算,架起個台子都能去借東風了。
她將手心湊近鼻尖,深深地吸了幾下,待腹中大勢已去江海平息,翻身下樹。
山匪認得小襖。牧歸看得清楚,他見到小襖的一瞬,藏不住震驚和憤怒,本就不善的麵相更顯殺意,若非顧忌他們三人,這一刀怕是會落到小襖身上。
雙腳落著地麵,一人晃著扇子湊上來。
雲遐偏頭看看牧歸,合了扇子,用扇柄拍著手掌:“姑娘果真讓在下刮目相看。”
“你也是,挺讓姑娘我刮目相看的。”牧歸假笑。
在認出小襖前,山賊的情緒無任何不對,他橫插一腳,不僅毀了他們潛入的計劃,還引得山匪警惕,不知安的什麼心。
眼下不是撕破臉皮的時候,等會進寨子還需要他配合,
山匪仰麵朝天,眼前出現一張笑著的臉。
“為什麼要襲擊貴客?”
山匪翻了個白眼。
“我們這的孩子你認識吧。”
不論牧歸如何誘他開口,他始終牙關緊鎖,一言不發。
“林小六。”元回忽然開口。
山匪依舊不語,額角落下一滴汗。
“你為什麼來?”牧歸用眼睛問他。
元回先前因有外人在場,不儘可信。為防止目的暴露,隻含混作答,搪塞應對。如今山匪已知曉,不必再瞞。
有人劫獄。元回傳音道。
牧歸心念一轉,眉頭一皺,儘是不耐:“還不明白嗎?你同夥早就招了,不然我們怎的會來你這?莫非你蠢到這個程度,給人做了嫁衣都不知?”
然。毀了你門的,也是他。元回聲音有些不快。
初至無親,惶惶不安,那晚的月色和刀光劍影,她至今無法釋懷,偶爾於夢中,她回到自己幾乎手無縛雞之力的時候,黑衣人輕而易舉避開她的掙紮,將如水劍光刺入她胸前。
“大人,這廝實在囂張,可要在下先行用些手段?”牧歸加重手段二字,咬牙切齒,惡狠狠眯起眼睛。
障眼法,內奸,有人透了不實消息,我不得不去看一眼,沒來得及趕回。元回看了一眼牧歸,搖搖頭道:“不必。”
“為何不必?大人何時這般心軟?”牧歸憤憤踢起地上的刀,刀翻滾、下落,插在山匪腦袋邊,嗡嗡作響的刀身讓他一陣齜牙咧嘴。
“既然如此,我隻得抗命了。”
許是刀太利,他腦中嗡鳴,竟眼睛一翻,昏死過去,下身漸漸滲出騷臭的液體。
牧歸耳邊恰好傳來最後一道傳音,元回說,不曾。
嗡鳴,問明。
刀墜落,如天降,暗指刺客。
落頭部,意為始。
牧歸問他是否從刺客口中問出什麼,而元回卻說沒問出來,大出牧歸所料。
古人不忌諱用刑,牧歸猜測林小六被抓後可能也上了刑,沒想他竟能抗住刑罰,瞞過眼前人,隻在今天才被發現和山匪有瓜葛。
她看了看倒著的兩個山匪。
還好還有兩人,一個不成還有另外的。
“小朋友們,抬起頭來。”牧歸摸向其中一人的臉,元回搶先一步,在他們之間放了塊手巾。
“你們也知道,我擅長推陰陽,更善於辨真偽。比如說你,孩子,知道我的身份,有這麼讓人害怕嗎?”
手巾抖了抖,牧歸眯著眼睛,心說這臉真的很眼熟,他們絕對在哪見過。
手下這人便是聽到“神婆”二字後抬頭的那位。他被強拉起,眼神分外恐懼,不住地往後頭瞟,手指深深陷入地麵。
“您夫人還好嗎?”牧歸試探道。
“俺沒有夫人,您認錯了。”真實的茫然,和銀票子一樣真。
“江陰真是個好地方,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您猜怎麼著?謔,大變樣啊!商賈爆改劫匪,您瞅瞅,您瞅瞅,大變活人,畫本子都不敢這麼寫。”牧歸認出來了,他曾在深夜鬼鬼祟祟找過自己,問的婚姻感情問題,“這出就叫,蒙眼走黑路,撞牆不回頭。”
牧歸當時隻知道他沒說實話,用言語加以誘導,試圖讓他吐露真心,誰承想他一溜煙跑走,來時賊眉鼠眼去時抱頭鼠竄,職業又是山老鼠,天生鼠人。
他沒有夫人,心虛也真,隱瞞也真,牧歸懷疑讓他如此恐懼的另有原因。
“藥效過得挺快啊,是元大夫不好,沒能勸你回頭。”牧歸一下一下地在他頭上摸著,慈愛如模範奶奶,小襖見狀露出不忍直視的神情。
“你們老大沒回答的,就由你們接上。周大人,麻煩你去問問那位。”牧歸看向元回,他們對視一瞬,元回拎著另一個山匪,原地消失了。
牧歸將他的手拉出泥地,笑道:“來,現在可以說了。”
“俺們...什麼都不知道,您能不能放過俺們。”他帶著哭腔,鼻頭泛紅。
“說了,就立功了,隻要把你知道的和我們說說,說些讓你開心的事情,不喜歡的事情,當作閒聊就好。閒聊完,自由有了,金銀珠寶也有了,不用在這裡遭受和他們一樣的遭遇,有什麼難處,也好幫忙。”
“過了今天,這寨子就沒有了,沒了住的地方,沒了搶來的錢財和肉,還要被抓去吃剩菜,饑一頓飽一頓,冬天雪花那個冷啊。”
“他們都招了,拿了大人發的銀子,再不用受上頭那些人的氣,到江陰的一處小鎮,開一間鋪子,過著簡單的日子,刀口舔血的生活遠了,再也不用擔心生計了,”牧歸蠱惑道,“我知道你很糾結,他們隻準備給一部分貢獻突出的人發更多錢財,但我希望是你。”
隻要他說話就好,至於真偽,由她來判斷。
“俺...俺真的不清楚。”
牧歸歎了口氣,拍拍他的頭,緩緩站起身。沒走兩步,身後一陣拉扯感。
“您...說的是真的嗎?”
“俺們的寨子真的...”
他已經有些動搖了,牧歸似未察覺,衣角一滯,一點一點從他手中滑脫,希望也跟著,從他的指尖淌下,覆上他眼睛的是新生的絕望。
他的理智搖搖欲墜,腳下是萬丈深淵。
牧歸忽地轉身。
他的眼睛亮了,充滿希冀。
皂色布鞋,步子從容不迫。
少女蹲了下來。
“您——”
“啊。忘了。”少女聲音淡淡的,她撿起地上的綠色珠子,重新站起身,這一次走得比上一次更為果斷決絕。
牧歸忽然邁不動步子了。她低頭一看,一雙手死死抱住她的腿。
“俺...俺知道一點。”
...
山匪怕她一去不回,一股腦地說了。
他們最近手頭有點緊,寨子裡的幾個當家都有點緊張。趕在這個關頭襲擊喬鎮,一方麵為了補充物資,另一方麵為了製造混亂救人,再讓弟兄們“過過癮”。
寨子裡的二當家是他們的軍師,劫來的贓物是由他賣到當鋪的,計劃放火燒店也有他的手筆。
他們的目標一開始就不是她。
“你們和老板有仇嗎?”牧歸感慨道。究竟是多大的仇,能讓人燒了他的店。
“俺們是有些看不慣...二當家說,那個孬種竟敢和他瞪眼,還說說收不了,兄弟們聽了也火啊,說他不收咱的東西就是看不起咱,咱幾個不如深夜抄家夥把他店砸了燒了。”
“那為什麼要林小六偷襲我?”牧歸問道。
“俺也不知道,大概是想吃獨食,又沒練到家。他這人總和俺們吹自己有多“利”,這次栽了,俺們拿這個嘲笑他好一陣子。”他的頭被摁在地上,聲音含混不清。
“他說自己挑的宅子是間老的,據說是哪個老爺的彆院,金銀珠寶藏了不少。”
老爺?不是老太和她女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