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認得嗎(1 / 1)

牧歸一心想回到方才的思考狀態,沒注意到因為自己動作,帶出的一抹翠綠。

翠綠劃過一道弧線無聲落地,往前滾動,碰著山匪的鞋尖,不動了。

元回緩慢眨眼,沒明白牧歸的用意。

牧歸掉落姿勢僵硬,他一探,筋脈偏離,雜氣遊走,才知凶險。若是他沒接著,牧歸不說傷筋動骨,至少會吃皮肉之苦。

而她不但不恐懼,還要求再來一次?

如此信他?

半晌,元回放棄思考,微屈膝,將牧歸往上一送,牧歸耳旁風聲不斷,很快高過原先位置,幾乎和樹頂齊平,跟雲遐大眼瞪小眼。

牧歸身上傳來熟悉的失重感,閉眼回想。

元回本可以旁觀,若山匪問起,輕巧揭過便是。他來時作不會武功的富家子打扮,這麼一接,證明他有武功,且和她的關係非同一般,“有古怪”二字明晃晃寫在臉上。

讓她墜落,還為了試探她和元回的關係,判斷元回對她的態度。

元回接了,潛伏目的暴露惹人警惕,而她或許在日後會作為對方籌碼,被拿去交易;元回不接,自己眼睜睜見他見死不救,縱然理解他的用意,心中難免會有隔閡,漸行漸遠。

這人定然調查過她的身世,發現她舉目無親,被所信任之人背叛,辛酸苦澀無人懂,落魄街頭,此時再派人施以攻心計,日夜陪伴,將牧某培養成殺手,言語挑撥,一步邁向相愛相殺。

待她三魂六魄被勾走,一個忠心耿耿、知曉對手許多秘密的、能擾亂對手心神的好用工具人就完成了。恭喜恭喜,鼓掌鼓掌。

好一個離心妙計。

好一個絕世虐文。

朦朧中忽地又生出些許迷惑,在她心頭搖曳。

老板店中出現某少俠欲尋之物,但少俠離得遠,怎的東西會落到老板手上?

再者,若山匪將東西放老板店中典當,不論老板是否知曉,都成合作關係,為何放火燒店?

老板提到隔壁鎮子,隻一提點,立即讓她想到匪災,進而有了她接下來的行動,有了虎口奪人,喬鎮探險,上山尋線,他可料到?

梅香冷冽,輕揉她脹痛的腦子。牧歸再次落在元回身上,順勢環視一圈,山匪衣衫淩亂,捂著肚子跪在地上,如野獸般喘息。

跪在前頭的山匪頭頂還沾著泥,喘息間唰唰唰地往下掉泥沫子。

後的的山匪連跪姿都維持不住,臉埋在土裡,背上鞋印碩大一個,耀武揚威。

元回在她頸部、背部各點幾下,牧歸覺身上被他點過的位置如有火苗跳動,不適遇著這股暖意,慌忙後退。待他將自己放在地上,不適感儘數消失。

牧歸原地蹦了兩下:“大少,今天可是刮東南風?”

“巧合。”元回恢複冰山樣,目不斜視麵不改色。

“嗯,巧合,我們因巧合相遇,可見甚是有緣。大少不必羞澀,”牧歸笑道,“不知大少準備在機緣巧合下做何事,可否指點一二?”

“你怎麼來了?”元回反問道,“還帶著...”

他朝樹的方向瞥了一眼,悻悻道。

情緒淡得幾乎不可察,牧歸一聽樂了——她怎麼品出些酸來?

“是啊,我怎麼來了,”牧歸清清嗓子:“大少近來可好?”

“好。”這一聲輾轉於唇齒,頗有些幽怨。

牧歸無奈,開口道:“傷得重嗎?身體可有礙?要不要我背你?”

元回這才抬手抹去血絲,掏出個小玉瓶,往她身上拋去。牧歸接下,拔了木塞,梅味更濃,用手指點了一點,舌尖一閃如遊魚——甜的。

“你是那個神婆?”山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喘息,陷在橫肉裡的眼睛盯住她。

“你認得我?”牧歸一挑眉。她不記得自己認識他們。

後頭一人聽聞他們對話,猛地一抬頭,又很快縮了回去。

山匪目光閃了閃,低頭接著喘息。牧歸瞥見塵埃之中翠綠琉璃珠,心下了然。

“你說你們好好的,不安心工作,做什麼山匪,瞧這皮膚,乾巴得都發蔫了,用水如何?”牧歸蹲在他身前,緩慢抬起他的頭,柔聲道。

用水?要將他沉水?山匪一個寒顫,眼中驚懼滿溢。

“你們把孩子們都留在下頭,是不是也該去見一見?”手動作輕柔,拂過他油膩發亮的臉。

下頭?難道沉水還不算完,沉完再埋,埋完再沉?

少女眼中盈盈春水,澆得他透心涼。

一塊手巾遞到她身前,離得不遠,在一抬手就能碰著的位置。

牧歸接了,將它展開,搭在胳膊上:“彆怕呀,你們既然敢做事,想必已經料到後果。我最欣賞你們這些敢做不敢當的人,說吧,為什麼要屠喬鎮?又為什麼要燒店?”

山賊皺起眉,幾分茫然。

“彆不說話呀,一問一答,挺公平吧?”牧歸掐住他臉上橫肉,用的力不大,山賊肌肉被牽動,嘴沒合牢,晶瑩液體順著下顎滑下。

“燒就燒了,怎的,殺不得了?老子告訴你,這地可不是你能管的,敢動你老子?還不快放手?”山匪心中忽起無名怒火,一瞬將恐懼拋於腦後,橫眉怒視,齜牙咧嘴。

承認是承認,但這更像是被激後下意識的回答,對方腦子已混沌,就算問他是不是一日三餐隻吃蟑螂隻怕他會應下並反問你管老子吃不吃蟑螂你小子有多遠滾多遠。

他的胡言亂語不能當證詞,得讓他說人話。

有什麼可以用一用的?

牧歸突然抽了手,立即在身上翻找起來,先是掏袖囊,再掏褡褳,最後從腰際解下荷包,一通亂找。

山匪被她莫名其妙的行為唬住,頓了幾秒,繼續破口大罵,內容涉及麵極廣,親朋好友從頭到腳全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管不了?這事我還真管定了。”

牧歸陰惻惻一笑,掏出一塊巴掌大硬物,隔著手巾,狠狠拍在山匪臉上。

元回的嘴角抽了抽。

手巾垂下蓋住山匪賊兮兮的眼睛,牧歸意識到這樣氣勢足是足了,效果是一點沒有。她將手挪遠些,正正好和山匪視線相合,再摘了手巾,置於膝頭。

元回伸出兩根手指撚起手巾,重新放了條新的。

半空中又改了主意,手在空中頓了頓,將新手巾取走,拉過牧歸的手。

“這事天王老——”山賊怒火中燒,從未有人敢如此愚弄他,他今天非要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見識下自己苦練數十年的功力有多麼深厚,她的囂張放肆多麼愚蠢。

他一睜眼,隻見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在他眼前晃蕩。待他看清上頭的花紋,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話語橫斷在喉間,麵上紅色漸漸消退,變得發白。

山匪舔了舔嘴唇,陪笑道:“——老子來了都可以管。您想知道什麼,請說,請。”

手心微癢,牧歸往邊上一瞥,元回半蹲著,正細致擦拭她方才摸過山匪臉的手。

他用袖子墊著,小心地不觸碰到她的肌膚,指縫、手指、指甲、手背,擦得專心致誌無微不至,擦得她手心和發飆的山匪的臉一樣紅。

他的後腦勺看著毛絨絨的,像一隻大型犬。牧歸一抽,沒抽動,元回取出一個小瓶,示意她還沒擦完,牧歸乾脆由著他。

“你不是說,不認得我?”牧歸拿出神棍專業模範畢業生的高傲,用下巴看山匪。

牧歸依稀記得,平安扣是澹台家仆從給的賠禮,沒想到這東西還有彆樣用處。

“您是澹台老爺的客人,官爺來了都得讓三分。俺一時沒認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俺給您賠不是了。”山匪打個哈哈。

“那是自然。我是澹台家的貴客,也是你們的貴客,來你們這轉,是你們天大的福氣,還不快把咱幾個請進去?”牧歸的下巴抬得更高,完美的仰望星空式。

澹台家的麵子挺大,難怪那小少爺這麼囂張。既然山匪認得,願意買這麵子,她不必再費心如何混進去。

“所以你們真的動了喬鎮?”牧歸冷哼一聲,元回心領神會,放開她的手,緩緩卷起袖子。

“您...您這是,”山匪吞了口唾沫,福至心靈,“這是您的地方?真是,早知道——”

“客套話就免了,老實交代還有一線生機。”牧歸笑著打斷。

“是啊,老實交代,莫要耍滑頭。”如過炊煙,一人淺笑道,從樹上一躍而下。

狐狸般的眼睛衝她眨了眨,扇子唰地一開,遮住小半張臉,血色朱砂如淚。

元回看向牧歸,牧歸忙搖頭:“不是。沒有。巧合。”

她完全沒有背叛朝廷的意思,更沒有結黨營私,私下培養勢力。真要追究起來,當初就不該管閒事。

元回點了點頭,牧歸嗅了嗅,好像更酸了。

“一時說不完,俺隻是個打雜的,知道的也不多。貴客,您要是不嫌棄,隨俺進寨子吧,俺帶你見大當家二當家。”山匪不敢看牧歸,頭幾乎要埋進塵埃裡。

“行。帶路吧。”牧歸沒意見。本來就準備進去,由他帶路更好。

“那就多謝兄台了。”

“一聲不響,姑娘我還以為你溜了。”牧歸開口諷道。

對於他見死不救的行為,牧歸表示強烈譴責。她轉向樹下,卻見雲遐從陰影中走出,他左手拉著一人,先是手腕,再是胳膊,接著整個人出現在他們眼前。

不好。

喬鎮被山賊所毀,小襖好不容易逃出來,如今又要麵對,怕是會應激。要是山賊認得小襖,留在她鎮子裡的孩子們就糟了。

牧歸猛地一轉頭,卻見山賊已爬起來,看著樹叢,愣在原地。

牧歸仔細看了看他的表情,跟著起身,腿一軟,幾乎要跌在地上,抓著元回的胳膊才勉強穩住身形。

“抱歉,剛才著實嚇了一跳,現在有點腿軟,走吧。”牧歸扯著元回,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元回身子僵硬,看了她一眼。

牧歸虛弱地咳嗽起來,咳嗽聲壓抑到極致,仍能聽出其中的血色

在咳嗽的間隙中,牧歸顫抖著攤開手。

微光之中,手心赫然一片鮮紅,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