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奔波辛苦,來來,請上座,請。”
牧歸口中念叨,左腳踩上椅麵,腰部發力將身一帶,落到搭腦上頭,翹起的二郎腿在空中晃悠。
這一動,牧歸從下首躍至上首,逼得元回不得不抬頭平視。
牧歸昂首,氣勢恢宏精神抖擻,坐姿囂張,大有不服來戰的意思,簡直是女人中的女人。
元回抬頭,見其笑得可惡,朝桌子一指,示意自己落座。目光掃過桌上幾個帶塵土的腳印,和它們的主人一樣囂張。
她原先不這樣的,元回一臉不可置信。
雌鷹中的牧歸正盯著天花板,思襯此處太過簡陋,應當為她裝上豪華水晶吊燈,外加紅毯香檳塔。
方才她心頭焦躁,看元回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身體先於腦子行動。
如今調整頓覺舒坦,如散亂的玩具各歸其位,一切都得以恢複常態。隻在冷靜下後細細回味,後知後覺反應太大,恐是不太禮貌。
瞧元回神情像是要哭,牧歸生怕他下一刻掏出手絹拭淚。再一瞧,他和之前並無兩樣,方才的感覺像是錯覺。
牧歸轉念一想,元回真的會哭嗎?
她正糾結哭不哭問題,手中猛然被塞了一塊長條形物件,木質觸感溫潤,上邊似是有雕花,凹凸不平。
飛速向下一瞥,隱約“評事”二字從眼前滑過。她不敢多看,不動聲色將其收入袖中。想了想,趁元回挪步回去的間隙,又放在胸口。
牌上字跡大氣工整,左右各雕一鶴,雕工秀美,應出自大家之手。
而最讓她驚歎的還是上頭的字,意識到元回給她什麼時,牧歸背後直冒冷汗,手中牌子滾燙,心中卻冰涼。
這東西給她,是想捧高再摔,還是推鍋再貶?替罪?
腦中猜測紛紛,她沒注意到元回離去時蕭瑟背影,也沒注意到他回頭偷偷看自己反應,一步三回頭。
“頂上有刺客?”
元回飄回榻上,卻見牧歸還仰著頭,沉聲問道。
“真女人從不低頭。”牧歸一字一頓,低聲道。
語畢瞬間回正,順帶上下左右活動脖子。
“……?”元回按住眉心。
“那現在是?”
“現在是假人。”
元回由按變掐,掐起一大塊肉。
牧歸同情地看著他眉心肉。瞧元回指尖發白,對自己下手如此狠,乃當世之狼人,佩服佩服。
“您剛才給的這個——”牧歸小心翼翼。
這是官員證明身份的小物件,得之即易官身。而今交於她手,白衣披錦袍,普通人窮儘一生欲攀書山,她日的一聲飛過山頭,不禁忐忑。
此物獲取不易,非常人能有。原先猜著他身份不凡,莫非是皇親國戚,下來曆練,而後擁為太子繼承大好河山?皇帝不姓元,元回定是假名。
“嗯。”元回一點頭。
“給我了?”
“嗯。”
“要去上任嗎?不用?”
回答她的是一生從鼻腔裡擠出的“嗯”。
他原先雖然話少,但也不這樣的。回答敷衍,就像是被她氣著,暫時不想理她一樣。
牧歸極速思考,向前推測,恍然大悟:他是對自己不著調的話不滿。
她從未聽說有皇子掌大理寺,這牌子是向上頭求來的,元回同時肩負起考察自己能力的職責。
雖然推薦人是他,但如果牧歸表現不佳,無法通過試用期,牌子將會被收回,從此她在冬日淒苦擺攤,元回在京城吃山珍海味小火爐。
牧歸全都明白了。眼神堅毅,向元回一笑:放心元大人,你的苦心我全明白。
元回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心中煩悶卻被這亮色稍稍衝淡些。
“大人,老板他朋友的證詞怎麼說的?”牧歸道。
“老板朋友?”元回一怔。
“聲音挺特彆的,像個書生的那個,說老板晚上都在他那的那個。”
牧歸雙腳夾住椅子暗自使力,連人帶椅往前蹦兩蹦,落地聲音乾脆不刺耳。
元回搖頭:“不曾出現此人。”
牧歸又問:“街坊鄰居可問出什麼?掌櫃幾時走的,可曾見到可疑之人?晚間光亮著還是歇著?”
元回再次搖頭:“不曾。恰好他們外出,躲過此劫。”
“大人晚上不是經常竄房頂嗎,有看著什麼?”
“……也不是什麼房頂都竄的。”
“什麼都沒有?”
“沒有。”
“真的沒有?”
牧歸還不死心,夾著椅子又往前跳兩下,離元回不過三尺距離。
“真的沒有。”元回往邊上挪,似乎在嫌她擋光。
“你們還真是,一點也不多事。”牧歸感慨。
元回聽出她話裡有話,無奈看向牧歸。牧歸從他眼中看出三個字:“沒證據”。
官府將將作小事結,簡單問過便算。牧歸若想推翻原先的結論,要先拿出證據。
“那匪災呢?”牧歸從胸口取出牌子,在元回跟前晃了晃,“大人,我總能知道一點吧?”
“隔壁縣的事情,不歸此處管。”
“多久了?”
“一直有,剿滅一批,又生出一批,滅不儘。”
“燒殺搶掠賭,占幾樣?”
“除了殺。”
牧歸冷笑,她可不信不沾殺。這幾樣怕是都占,隻是惡匪狡猾,殺人未被記錄在案,大事化無。
瞞得好了,無人知曉,即無事發生,可算清白之身。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隔壁縣不管?”
“管不了。”
占山頭的小寨,縣府無力打擊,州、府、省嫌事小不願“大動兵戈”。路過俠士偶有聲討,寂靜一陣後再複起。
這麼多年寨子依舊逢春又生,她總懷疑裡頭有貓膩。
“該不會是收了……”牧歸聲音越發小,眼睛卻盯住元回,見其略微揚眉,心下明了。
“大罪啊,措施呢,律法呢,”牧歸指天,“……呢?”
“會越界。”
這話不是在說牧歸,是在說他。
元回的職責僅在皇帝布置範圍內,譬如盯緊京城官員,查是否有兵變,江湖是否安穩。
尋常偷盜傷人交由官府,更嚴重的上報大理寺,在嚴重至禦前,再由他領旨搜查抄家。
他深知皇帝的手段,故從不行逾矩之事。
牧歸沉默。本就懷念家鄉,現在更懷念了。
州府能管的不屑管,待到成瘡流膿頭破血流,再施施然貼上幾片膏藥,散二三銀子“賑災”。
下首聲微,無處告天;上首不聞,唯從其欲。
中間所隔,便是症結。牧歸心下盤算,元回絕口不提下屬,估計是沒有的,給的是空官職,頂多能行個方便,剩下便需要靠她自己。
“大人會幫忙嗎?”
元回摸袖子,摸完袖子摸臉,牧歸心頭一陣不妙。
“大人會幫忙的吧?”
他伸進袖子,將小臂的鐲子扯下,手指撥弄上頭的玉片。
“……會的吧?”
元回閉上眼睛假寐,牧歸繃不住笑容,手舉起又放下。
得,這裡的一個都靠不住,不如阿溱,甚至都不如陳大哥靠譜。
“還一個,最後一個問題。”牧歸從椅上輕飄飄落下,在他身前抱胸站立。她將光遮得嚴實,居高臨下看向元回。元回抬起頭,安靜地看著她。
她的影子吞沒元回的,打在牆麵上留下漆黑痕跡。
“為什麼愛繃著臉,還總是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
牧歸好奇許久,隻是一直沒找準時機問。
元回聽後先是皺眉,而後又像想到什麼,眼中波光一閃不複平靜,甚至有狼狽躲閃之意。
“不會是……”牧歸感覺自己的想法很不妙,試探性地問。
“該走了,明日再說。”元回一揮袖子,身形消失在榻上。牧歸覺鼻尖有淡淡桂香,一恍惚,元回的手已搭上房門,就要出去。
“回來回來,你的屋子!元大人!”
元回溜得飛快,轉眼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見其落荒而逃,牧歸無聲大笑,笑得滑倒在地上,不住拍床板,末了摸一把臉,將桌上剩的幾個果子也往袖子裡一塞,吹滅燈盞。
門扉輕掩,燭台餘煙漸消。
……
“所以你活著回來了?”
茶水滾燙,牧歸咽下一大口,嗓眼火燒似的難受。她扯出一個笑來,取塊糕點往邊上送。
白衣翻身的第一天,牧歸來到茶樓轉換心情,不巧遇到熟人。少女豪氣猛拍她肩,牧歸一驚,差點將茶水噴一桌。
阿琰伸手取過糕點,卻不著急吃,往茶杯裡一放,緊接著牧歸覺肩上一沉,原是她的手肘壓上來。
“這是聽誰說的。”
“阿溱啊。”
阿琰眼睛清澈,並未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
牧歸目光憐憫:姑娘彆說了,按照這裡傳八卦的速度,下午阿溱就該不理你了。
阿琰抓著她的袖子,壓低聲音:“先彆說這個,你真去了?”
牧歸手指摩挲茶杯:“隻是去見朋友。”
他們應該是朋友,應該。元回怎麼想對她來說不是很重要。
“你們聊什麼呢?”一人將頭插入她們中間好奇道。
她和阿琰觸電般各退一步,對視一眼後移開視線,阿琰搶先道聲“無事”,端著茶杯幾個閃身消失在客人中。牧歸眨眨眼,拖出椅子,示意他坐下。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八卦狂魔陳大哥。他還未坐下,自顧自取了牧歸的茶壺,牛飲幾杯後“啪”地將杯子一放,神神秘秘地湊近牧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