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默扶著太後,衝身後的黎清詩眨了眨眼,黎清詩悄悄退出去找棠昭。
“那邊如何?”
“一切都好。”黎清詩往沈元聲身後張望了下,“那位小將軍沒來?”
“精著呢,這會兒子或許稱病不見吧。”
不多時,小皇帝就來了。
今天日頭好,黎清詩恰恰和沈元聲交談完抬頭,一時沒從和他們相處的模式切換過來,見著皇帝也忘了彎腰低頭。
對視三秒黎清詩才緊著垂手行禮。
小皇帝頭次看清她的臉,下巴高高挑著,收上去的下頜鋒利遒勁,眼皮半遮眼珠,卻仍能從中溢出洋洋灑灑的光。
頭發梳成髻,沒落下一根碎發,整張臉看上去乾乾淨淨。
從未見過這樣的,意氣風發的罪臣之女。
他總以為家破人亡的人會滿腔怨恨,悲天憫人,可看清黎清詩的那一瞬,好像有什麼東西再拚命翻越紅色的宮牆,欲圖窺探外頭的春色。
“你……不陪太後?”小皇帝看著她,又說道:“我和沈侍郎一般大小,你對我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黎清詩頭垂得讓小皇帝看不見她張合的嘴,恭敬的模樣讓小皇帝想撕下她那層將自己裹緊的外衣。
隻聽她回道:“陛下是君,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奴婢對陛下是崇敬,不是小心翼翼。”
小皇帝知曉他們身份的天壤之彆,便道:“罷了,你若愛這樣那就這樣吧。”
他又問沈元聲:“太後娘娘和公主呢?”
“太後娘娘隨神婆去冷宮了,公主在寢殿換衣裳罷。”沈元聲回道,“此事說來話長,陛下待會兒便能知曉狐仙一案的真相。”
小皇帝便叫人往冷宮走,黎清詩側身給小皇帝讓路,道:“陛下這邊請。”
見他們如此謹慎,小皇帝屏退了幾人,隻留一個太監和兩個侍衛伴隨左右。
這邊的事齊整地傳到棠昭公主耳朵裡。
“他們在查白將軍,會不會事情已經暴露了?”
棠昭披上外衣便往外頭衝,“走,去冷宮!”
這冷宮不像冷宮。
楚默看去,這冷宮比一些農家的大堂還乾淨。
她有時候真不太理解人類,比如這位太後。
嘴上說不要任何人提這位妃子,但還是叫人打掃她的起居屋舍,矛盾得很。
太後一向橫掃千軍的神情見著這位被先帝廢棄的妃子柔和兩三分。
那位妃子著湖藍色宮裝,胭脂翠眉紅唇齊整,單看起來富貴華麗,小日子滋潤。
掌事姑姑對楚默道:“這位是廢妃白婕……”
妤字還沒說出口,掌事姑姑就被太後瞪了回去。
她改口道:“白司述。”
姓白?
楚默記得太後給公主指婚的那位小將軍好像也姓白。
“因何被廢?”楚默問道。
“言行無度,舉止瘋狂。”
到這兒楚默也就是走一遍過場,白司述的事兒黎清詩都已經告訴她了。
掌事姑姑問道:“楚大師來此處是何意?”
楚默道:“狐仙一事皆有這位女子所起。”
那女子在門檻上坐了老半天才察覺到有人進來似的,高聲問:“誰!”
掌事咕咕解釋:“兩年前她女兒也就是棠蕊公主身故她就將自己的眼睛哭瞎了。”
太後帶著兩人往前走,對白司述道:“好久不見。”
“嗬嗬,是你呀?”白司述憑著聲音辨彆方位,“居然還有臉來見我。”
“我是不想和你說話。”
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很快便由掌事姑姑代替太後發言。
“你這些時日都在宮中做什麼?”
“你們每天都守在我這兒,居然還問我在做什麼?”白司述滿是揶揄,在太後和掌事姑姑兩人之間來回轉,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太後。
掌事姑姑看了楚默一眼,楚默隻問:“聽聞棠昭公主嫁給白小將軍時你感受如何?”
楚默隨手取下散魂鈴,提起置於白司述眼前:“這個認識嗎?白家人給你們留下的信物吧,現在白小將軍已經落難了。”
白司述眉睫抖了抖,欲言又止。
楚默偏要去探尋她的目光,“剛才明明想否認是不是?你不是眼睛瞎了嗎,怎麼還能看見信物?”
楚默這一試探讓原本對她放下戒心的太後生疑。
楚默收好散魂鈴,從腰帶處拔出一根鳳凰毛,以尖銳處對著白司述。
“聽說瞎子不會眨眼,我這就來挖掉你的眼球,可千萬彆眨眼睛。”
白司述聽著楚默的話咬緊了腮幫子,不自覺向後退。
“什麼人敢對我放肆!”
楚默勢必要追問出一個結果,步步緊逼,驀然,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
“楚大師本事真大,單解決一樁狐仙的事兒居然能鬨到冷宮來!”
眼看著,是棠昭公主坐不住來了。
黎清詩悄悄給楚默比了一個手勢。
“公主很擔心她?”楚默道。
楚默對棠昭的不恭敬讓所有人傻了眼。
楚默繼續說道:“我現在告訴公主,此人欲以鬼神之事謀害太後,若公主沒有異議,我也可以在這兒捅死她。”
她和棠昭對峙,劍拔弩張。
棠昭不是個任人擺布的,早先裝了幾年的溫柔解意、活潑可愛鬆垮一地,那盛氣淩人的姿態叫她原形畢露。
“你要殺一個人都不將證據麼?”
“殺死一個廢妃要什麼理由?”楚默理直氣壯地回答。
這句話點燃了棠昭。
棠昭從喉間擠出冷笑,道:“原以為你和彆人有什麼不同,現在看來,不過是蛇鼠一窩!”
棠昭麵上鎮定,心裡早急了——
她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被一個神婆捅死呢?!
該死,這時候宮藏上哪兒去了!
楚默咄咄逼人:“棠蕊公主,你不如說說是誰給你們支的招吧?”
棠蕊公主!
太後不可置信地看著棠蕊,問:“我的小棠昭……”
棠蕊和白司述坐得住,暫時還沒發話,似乎在等待局勢變化。
楚默泰然自若地走到冷宮裡,那裡頭有白司述種的各種花,其中有一種不如說是樹。
那棵小樹卻需要一個很大的花盆。
楚默拔出那棵樹,用棍子鬆開泥土,一綹綹白色的毛漸漸攀爬而出。
她拎出那隻死狐狸,抖了抖灰,在眾人麵前晃悠了一圈。
“太後娘娘看這隻狐狸眼熟嗎?”
太後叫人查看那隻狐狸的左後腿,果真在那裡發現一處傷口。
這是上次祭祀時抓傷她的那隻狐狸。
楚默道:“除了公主,我想不出是誰能進出白婕妤的冷宮而絲毫不引人懷疑。”
“你對我說過,狐狸是你放出來的。”
楚默幾句話挑出關鍵,和棠昭的對視十分膠著。
“這……”太後被突如其來的轉變打得找不著北,還試圖去拉她的寶貝公主。
楚默將二人隔絕開,以便有什麼不測發生。
她也不兜圈子了,對棠昭道:“狐仙一事係這位白司述所謂,目的是為了迫害太後,還請公主懲戒她,隻用打她幾鞭子證明公主你的誠意就好。”
棠蕊突然明白了楚默的用意,道:“你適才用水潑濕我就是為了支開我帶著母後來冷宮吧。”
“不,是為了看你會不會為了她來冷宮。”楚默遞了一條麻繩給棠昭:“公主請動手吧。”
下不去手。
棠蕊哽聲問:“什麼時候發現的?”
“從你對沈侍郎說你與他初遇是在兩年前的探春宴開始。”
逼一個人承認一件事總是很簡單的,你看,用情就好。
棠蕊和白司述相依為命,雖說有太後的照拂她們在冷宮過得也不算差,但白司述對棠蕊恨之入骨,仇恨早就刻入了脊髓。
在仇恨的對比之下,她和白司述的母女之情反而越發濃烈了。
事情已經說得很明了。
“棠昭呢?”
太後冷冰冰問出這三個字,對著頂著棠昭臉的棠蕊百感交集。
棠蕊沒答。
老實說,和太後相處的這兩年她確實體會到了從未從白司述身上得到的幸福。
那種不帶仇恨的幸福,純粹到有時她真的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可夜靜下來時,那些痛苦的回憶便紛紛流入腦中,叫她根本無法忽視。
夜那麼長,那麼深,所帶來的痛苦也是加倍的。
她同樣無法忘記自己受的皮肉之苦。
摸摸自己的臉,骨頭被敲碎又被縫合的痛感好似還在,緩慢地從齧齒湧出來。
是白司述答的。
“死了,兩年前就死了。”白司述突然攏了神,道:“當初你要處死我女兒的時候可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嗎?我兒子可是真的被你處死了!他才六歲,才六歲……”
太後眉心鎖了下,很快鬆開。
理智不允許她沉淪在情緒裡無法自拔。
於是她幾乎以一種機械似的女聲開口,問楚默:“是人皮麵具嗎?”
楚默回道:“不是人皮麵具,是易容術。”
這個時代根本就沒有人皮麵具。
但有因時空扭轉的人帶來了一千年後的技術。
這個幫棠蕊公主易容的人會是誰呢?
楚默猜想,這位棠蕊公主的臉上應該還釘著釘子吧。
“想殺我有無數個機會,為何要大費周章地搞出狐仙一事?”太後理性到甚至開始思考棠蕊和白司述的行為邏輯。
而不是問她們為什麼要殺她。
楚默想,她或許有一點理解為何太後在宮裡總是孤身一人了。
“因為我病了。”白司述指著自己的腦子,“這裡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