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來會一事無成!”
這是孟澄聽過的最多的一句話。
孟澄,孟澄,這名字聽起來他好像會有所作為,但他覺得,也許自己真的會像母親所說的那樣一事無成。
柏澤又到了夏天,仿佛永遠不會凋謝的夏天。孟澄踟躕在每一個痛苦的白天黑夜裡,凋謝,脫軌,格格不入。
起初,他把難過和痛苦一並打包收拾好,壓在箱底,用儘全力對待每一天,後來,他發現自己的包裹被撐破,那一角端倪露出,他再也無法麵對陽光。
每一次發病的感覺就像是電刑,痛苦的電流麻痹全身,會想要蹲下視若無人地大哭,想用儘全部力氣大叫,叫,好像一切不甘叫出來了,才會被諒解,被允許存在。
孟澄顫抖著走到橋邊,盯著發藍的海水,衝動是夏天的決堤。
欄杆很好攀爬,他很輕鬆就爬了上去,沒有回頭。
回頭是最容易動搖的,他對這個道理再清楚不過。
他盯著橋下一片又一片的海浪,找到會屬於自己的那一片。
就在他已經翻身完全到了另一邊的時候,有一隻手突然抓住了他。
“彆跳!”一個急促的聲音響起。
孟澄眨眨眼,兩人隔著一個護欄,護欄之間的空隙很大,對麵是個男生,看不清臉上神情。孟澄的右胳膊被一隻有力的手緊緊抓住,掙脫不開。
他有點局促不安地扭過身子,想讓這隻手放開。可是沒有任何用。
欄杆對麵的人並沒有再說話,而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手上的力道一點也沒有鬆。
孟澄回頭,不巧對上一雙眼睛。
可是他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他狠狠心,剛使勁準備掙脫,便聽到那手的主人喘著氣說:“彆,彆跳…你彆用力,就當是我求你了,彆往下跳,你看這海水挺藍的實際上特彆冷…你跳下去了我撈不起來你…”
“我…”孟澄討厭自己的淚失禁體質,話一出口他就忍不住鼻子發酸,胳膊也很酸,兩人僵持不下。
他又和那雙眼睛對上了視線,欄杆隔著二人的麵孔,隻有一雙眼睛交換眼神。
“我求求你了……彆跳,就,就當是我為我自己求你,我這隻手前幾天剛打球受了傷,你一使勁真的很疼,我快撐不住了,你怎麼爬上這麼高的護欄的…”
孟澄瞳孔睜大,他又給彆人帶來了困擾,自責和內疚一股腦衝上心頭。
“那你放開我啊……”,他帶了哭腔,聲音軟軟的。
江朝霖聽見他說話有些震驚,他路過這裡看見這個人的時候一直以為這是個短頭發的女孩子。可能是因為這人頭發長身子還瘦的緣故,他沒想到這是個男生。
“你轉過身來,看我。”他說。
孟澄轉過身,另一隻手直接被那人緊緊抓住,掌心的溫度讓他發燙。
“你怎麼爬過去的,再爬回來,好嗎?”江朝霖問他。
“我的手真的快撐不住了。”
愧疚和難過像決堤的江水,淹沒孟澄的所有情緒。他又給彆人添麻煩了,他又變成了一個沒有用還隻會消耗彆人的廢物。
他木訥地爬上幾個欄杆,半個身子剛過護欄最高處,一個念頭又蹦出來:既然已經是這麼一個人了,那我還不如直接死了吧?
他轉身想直接跳下,但江朝霖一看他半邊身體過了護欄就直接用儘了自己所有的力氣,一把把人扯了回來。
他的胳膊的確受傷了,剛剛用力的那一下他感覺自己的胳膊快痛的沒知覺了。但兩條胳膊的小傷並不是什麼特彆重要的事情,好在他還是把人撈回來了。
兩人撲在護欄旁,一起重重摔到了地上,江朝霖用手及時護住了孟澄的頭,他側著摔在地上,而孟澄則是直直被他扯下來。他在急促地落地時閉上了眼睛,睜開眼,發現旁邊護著的人沒什麼動靜。
江朝霖轉頭,發現那人在哭。
孟澄起初是不停地顫抖,張著嘴想要努力呼吸,然後就是從喉嚨中發出的,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哽咽。他一邊哭一邊想起身,剛起身挪了兩步,腿一軟又跪倒在地上,無助又自責,他隨手緊緊抓著一根欄杆,好像找到一根救命稻草,痛苦地蜷縮著。
“對不起……”,他上氣不接下氣,“你的胳膊……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淚水從他已經亂了的劉海中穿過,一直滴滴答答拍打在地上。發燙的地麵很快蒸發了眼淚,無影無蹤。
他努力站起身,想離開這裡,可是身體卻忍不住一直發抖。
該說什麼?該怎麼解釋?該怎麼為彆人的受傷負責?
他覺得自己又一次突破了崩潰的極限。
江朝霖見狀艱難地起身,慢慢走到他麵前,蹲下,撥開他長長的已經快要遮住眼睛的劉海,給他用手背擦了擦眼淚。
他不知道自己的憐憫是怎麼一瞬間達到頂峰的。江朝霖擦完眼淚後,拍了拍他的背。
一開始還是拍拍背,之後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抱了一下麵前的男生。
他們沉默了一會。
“你最應該對不起的是你自己”,江朝霖問,“為什麼要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越說越覺得膽戰心驚,“你說,如果我今天沒有路過這裡,如果路過這裡的人沒有及時反應過來,會是什麼結果,你想過嗎?”
孟澄扭過頭,避開這句話,開口:“你的胳膊……”
“我沒事。”
江朝霖覺得這人一直在逃避,無奈地問:“有什麼想不開的?”
孟澄搖搖頭,不知道是在表達沒有還是不想說。
他該說什麼?把自己那些不堪入目的,令人惡心的東西扔給一個陌生人隨便欣賞?還是對著一個陌生人大吐衷腸,像有些人一樣喝的爛醉之後的真言?
他什麼都沒說,大約緩了一會,他起身準備離開,離開前他想對救了他的人道謝,可話還沒出口,那人便問:“你哪個學校的?
他抬起頭,茫然地盯了救了他的人一眼。
“怎麼了?”
孟澄搖搖頭,沒想到會被突然問這個問題。他咬了咬嘴唇,回答:“五中。”
江朝霖沒想到兩人是一個學校的,正在想有沒有在學校見過這個人,就聽見那人拋下一句“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抬頭發現那人已經跑了。
他趕緊追了上去,平時經常打籃球的好處就這麼體現出來,他很快把那個瘦弱的身影再一次抓住了。
孟澄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一點也不想再去麻煩彆人牽扯彆人,把自己的負麵情緒帶給彆人。曾經他的母親告訴他,隻有那些能給彆人帶來情緒價值的人彆人才樂於打交道,如果不能給彆人積極的情緒價值,那麼將沒有人會喜歡。
他已經沒什麼情緒價值給彆人了,他也不想再讓這個好心人討厭自己。
“你不要管我……”
“你叫什麼名字?”江朝霖故意扯開話題亂說。
麵前的人茫然地盯了他很久,回應:“你沒必要知道我的名字。”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江朝霖按耐住自己怦怦跳動的心臟,儘管剛剛對視的那一瞬間他差點心率飆升180。
“孟澄。”
“哪個澄?橙子的橙嗎?”
“澄清的澄。”
江朝霖在心裡很快默寫了一邊這個名字,覺得非常好聽,他努力壓製自己的激動,告訴孟澄:
“我叫江朝霖,江水的江,朝朝暮暮的朝,久旱逢甘霖的霖。”
說完他便很快離去。其實他並沒有走,他跟了孟澄一路,看著孟澄一個人在咖啡館待到快十一點,然後踟躕回到他家。
很普通很尋常的仲夏夜,江朝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心臟脈搏的瘋狂跳動。他像偷食禁果的伊甸侍女,把匆匆而來的心動吞入,擂著暴風驟雨般的心跳,一切都在告訴他自己,他心動了,為一個剛見麵不知多久的陌生人,為一個讓甘願平凡的他願意拾起英雄主義,隻做他一個人的英雄的人。
他大口呼吸空氣,覺得今晚此刻空氣已經釀出微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