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心悅整理好辦公桌,開始了新科室的工作。第一天工作內容比較輕鬆,三天後應上級要求,接到了懷陽廠“休閒一條街”的規劃任務。
“這工程幾個新人一起負責吧。”總務科科長說。
“休閒一條街”聽起來像是廠裡為執行新政策開辟的,私人商鋪開張入駐,能夠造福職工們的街道。
“招攬什麼樣的商店進來,你們可以想一想。”科長將一遝材料放在他們麵前。
蘇心悅擼起袖子就準備好好規劃:“雜貨鋪、五金店、糕點鋪,對了,還要加一個,熱氣騰騰的早餐店。”
“這條街在啥位置?”旁邊女同事探頭過來看。
“在生活區南部,倒是人流密集的地方,十字路□□叉處。這條街要能開起來,生意肯定好。”
一連忙了幾天,蘇心悅每天都很晚下班,還要出規劃的具體圖紙。
“要不要回去?”江凱翔收拾好東西,問蘇心悅。
蘇心悅搖頭:“你先走吧。”
江凱翔走後,蘇心悅伸了個懶腰。
工作事情多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她也……不想和江凱翔總走在一起容易引起誤會,還是比他稍晚些走好。
她放下手裡的紙筆,托著腮幫子,天色更暗一點的時候,想到外麵食堂已經關門了,回家還要自己做,一陣頭疼。
突然,辦公室的門從外打開,蘇心悅抬頭一看,竟是商渡手裡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方便麵,是泡在飯盒裡的,還特意加了一顆鹵蛋。那鹵蛋應該是從小賣鋪裡購買的。
蘇心悅好奇:“來這做什麼?”
“給你的。這麼晚了,難道你還要回家做飯嗎?”
蘇心悅猶豫了一下,將手從袖子裡露出來,抱住了那桶泡麵,她隻是想用它暖暖手。天還冷,現在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
“其實我不餓,你不用給我送東西。”
話音剛落,她肚子嘰裡咕嚕叫了起來,聲音大到想蓋也蓋不住。
蘇心悅默默避開了視線。整棟樓隻有這一盞燈在亮。
“為什麼不早點回去?”
“正打算回了。”
“阿嚏”一聲,蘇心悅揉了揉鼻子,好像稍微有些感冒了。
“初來乍到,你要熟悉總務科那麼繁多的事項很麻煩的。過段時間都搞懂了,自然不用這麼晚下班。”
蘇心悅吃完泡麵,被商渡送到樓下,蹬著自行車走遠了,到了關閉的糧油店附近,看見那裡蹲著一個黑漆漆的人影,嚇了一跳。
她連忙拐個彎,離那道黑影遠些。沒想到下秒鐘就看到風中的黑影動來動去,那人似乎……似乎是在抹臉。長長馬尾辮在頭後搖曳,是個女孩子。
蘇心悅停了下來,一隻腳下了自行車。
“你怎麼了?”
女人看起來很年輕的樣子,抹著眼淚:“被科長罵了。”
“你是哪個科的?”
“供應科。”
蘇心悅一問,對方說了她這才知道,這供應科的科長脾氣大的很,像得了什麼暴躁症似的,對上麵陪臉笑,對下麵的人能罵就罵,絕不會好好說話。
“他是外廠空降過來,來之前據說能力很強,但剛來半年時間,我們科裡好幾個女孩子罵哭了兩個,大男人也受不了,跟他吵架呢。上邊壓根不知道他是這麼號人物。”
“那他能力行不行呢?”
“科長他什麼也不懂,全靠逼迫我們出更多的任務,一個人做兩份工。做完之後他撿著好的向上彙報。他唯一的指揮能力就是不斷的驅趕我們為他乾活,跟趕驢似的,就這樣還要被他罵,我都被他罵六回了。今天實在忍不住了,家也沒回去,就在外麵哭一哭發泄。”
聽著確實挺叫人生氣的,她隨身攜帶手帕,拿出來給她擦擦淚。
蘇心悅問她住哪裡,好送她回家。
“你不能一個人在外頭,這麼冷的天,凍出好歹回去感冒發燒還不是自己受著。”
到了那女同事宿舍樓下,女人忽然反手握住蘇心悅:“你不是廠長太太嗎?跟廠長說說,把我們科長調走吧!”
蘇心悅也在思索這件事。
這件事關係重大,關係著一個科室的情況。如果科長真有什麼問題,的確該及時撤掉。可她畢竟也是道聽途說,自己廠長太太的身份是利也是弊。雖然能上傳下達,但是,事情總該驗證下,萬一她傳達錯誤了呢?
按照之前生活科的調解標準,雙方都得了解才行。
蘇心悅沒直接答應,直接說:“這必須得再做調查。如果他真如你所說那麼惡劣,我會告訴廠長的。”
女同事點點頭:“不過,我們科曾經有男同事和他發生過糾紛,生活科來調查過,也問過員工的意見,沒人敢說科長不好,怕他給自己穿小鞋影響工作,所以都含混過去了。結果那走訪是什麼也沒調查出來,最後吵架的雙方各打五十大板。”
做在明麵上,的確查不出來,蘇心悅想了想:“我有辦法。”
蘇心悅的小組裡配備了一個測繪師,第二天上午,她跟著測繪師到廠裡測量繪圖的時候,剛好可以外出。
測繪師完成測繪後,說要回去抓緊做圖。
這期間蘇心悅隻能等待,也做不了什麼事,於是她打算去昨天的女孩子所說的科室轉一轉,她早有準備,口袋裡掏出一隻針織帽,又掏出兩個袖套,袖子上一遮,還有一麵大大的用於打掃衛生的口罩。
這一戴就看著像模像樣了。
旁邊的江凱翔看著她有些納悶:“你這要做什麼呀?”
“我要去探查一個消息。”
“需要我幫忙嗎?”
“你真的想來嗎?你這個形象可不行。”蘇心悅上下打量著他。
江凱翔突然有些緊張:“是不是我這身衣服不太行?我的確應該換一件像樣的。”
“不,是你太乾淨整潔了。”
蘇心悅為了趕時間,直接上手將江凱翔前麵的頭發揉亂了些。
“你在廠裡還是生麵孔,一會兒跟我進去以後,先找個拖把,佯裝拖地,明白嗎?”
江凱翔一頭霧水:“我們這是要當臥底?當誰的臥底?”
“普通工人的臥底。”蘇心悅說著,和江凱翔已經走到了供應科室樓前,她那大棉口罩能露的隻剩兩隻眼睛。
進入之後,蘇心悅拿了笤帚,江凱翔拿了拖把。兩人打掃起衛生來,時不時的還給花草澆澆花。
冬天大家都穿得厚,看不出身材什麼樣,加上那大口罩,沒有人認得出蘇心悅。
果不其然,到了辦公區,老遠就聽見一個人在咆哮,聲音大到站在樓道最遠處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那不僅僅是讓下屬改方案而已,而是辱罵:“你他媽了個巴子,榆木腦袋!再做成這樣,趁早回家收拾鋪蓋滾蛋!告訴你們,今天任務加倍,下班之前必須完成!”
下屬們瑟瑟發抖,一個大字不敢吭。
有人抱怨了一句,嘴型被科長看見,那科長直接上前揪住領子:“嘟囔什麼,有本事到廠長辦公室去說,你看他是信你還是信我?我為廠裡做出的貢獻,不是你們這些笨腦瓜子可以比的!”
蘇心悅光是聽著都生氣,一時間,將笤帚杵在地上,呼呼地喘著粗氣。
江凱翔看見這樣子,連忙上前幾步,想勸她此地不宜久留,還是趕緊離開吧。
結果就被那科長遠遠地看到,拿手指頭一戳:“就你,就你打掃衛生的,沒長眼睛啊?大片兒紙看不見嗎?死眼睛長在臉上當什麼使的?”
蘇心悅可忍不下這口氣,直接拿著笤帚上前,抬手就是暴打,直接朝科長腰腹狂毆,科長差點兒被抽得蹦起來:“你乾什麼?反了天了!”
“我還就是反你的天!”
再打下去的時候,科長眼疾手快,扯住笤帚,一拉一拽,笤帚被扔飛到遠處的牆上。
“還真沒有人敢打我呢!”他一把揪住蘇心悅的領子。
江凱翔嚇得魂都快飛了,打成這樣,得連忙製止,於是怒喝一聲:“住手!”
“沒想到私底下,你竟然是這麼無恥的小人!”蘇心悅一把將頭頂的帽子抓掉,口罩掀開:“認識我嗎?”
年輕女人露出整張臉龐,漂亮的令人心驚。
“你,你不是廠長的……怎麼穿成清潔工的樣子?”供應科科長頓時愣住了。
“你不是要打人嗎?就往這兒打!不過,你打了我,很快整個廠子都知道你跟廠長對著乾!”
男人嚇得鬆開手。
江凱翔連忙上前扶住蘇心悅:“沒事吧?”
蘇心悅從地上撿起帽子和棉口罩,將那根掃帚放在科長手心:“你還是多掃掃地,驅除一下內心的戾氣吧!”
下班後,蘇心悅直接找到總經理辦公室。
整棟樓裡也隻有這一個辦公室還亮著燈,他也挺不容易的。不過,心疼男主可沒有好果子吃。
蘇心悅上樓敲了敲門。
“進來。”商渡說。
蘇心悅將今天在供應科遇到的事情和大家的不滿,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商渡一聽,眉頭也緊皺。
他第一反應是叫人事科的人過來,可差點忘記他們已經下班了,隻能明天再問。
“這麼說,你懷疑他過去經曆也是造假?”蘇心悅問。
“或許有這個可能。”商渡這樣說也是有依據的,畢竟這個年代能向上走的人,往往是民眾選拔出來的。他在彆的廠子坐在科長的位置,人緣卻這麼差,根本沒可能。
結合供應科科長上任後的種種表現,不得不令人生疑。
“今後還有這種事,及時告訴我,我很難關注到廠裡每一個角落。”
蘇心悅點點頭,回家了。
家裡電視看得差不多了,蘇心悅角和梅紅芸一起搬著小板凳坐到最高層的平房上,遠遠眺望著附近的宿舍樓。她在小賣鋪買了現炒的瓜子,拿在手裡一邊嗑瓜子,一邊看天上的星星,彆提有多愜意了!
這些星星,蘇心悅在後世可是難見到這麼多的。
“廠長還不回家?你們不打算要個孩子嗎?”
梅紅芸突如其來的話題讓蘇心悅從愣神中緩了過來:“要孩子啊,他沒這個意思。”
“最近又看不見廠長了,咋回事啊?不會是那方麵有什麼問題吧?你要帶他去醫院看看,這種病一開始是能治的。你倆好了,大家才能好,廠長臉上有笑模樣,廠裡人也開心呢!”
蘇心悅笑了一笑,岔開了這個話題。
幾天後,她慢慢適應了總務科的工作節奏,事情做起來更加順手。
這天中午去食堂吃飯時,她聽見幾個人圍在一處議論。
“什麼,你說歐陽走了?他不是廠裡為數不多的一級研究員嗎?廠長對他可是極為重視的。”
“天呐!那他未來的工作怎麼辦?”
“人家要走,還能攔得住嗎?聽說是有下家,被撬走了。”
“哪家呀?”
“你不知道嗎?就是咱們市那家合並後的官港大型鋼鐵廠,人家現在規模才叫大呢。據說去了之後,工資至少翻一倍。”
“還有這麼好的事兒?”
“那可不,現在都放開了,人家想走就走,誰也攔不住。”
蘇心悅站在不遠處聽了一會兒,直覺危機感襲來。是啊,人才可以流動之後,對廠子的發展也有極大的影響。
逐漸市場化的各種工廠,競爭會變得激烈起來。
像這樣挖牆腳的事,今天是第一次發生,未來頻次會更加高。
作為由私人企業轉製為國營新廠的懷陽廠,規模遠遠比不上其他有著雄厚礦產基礎的大廠。再加上廠長年輕,今年才剛剛開始轉向稀有礦和鋼鐵等領域,在鋼鐵等礦產方麵還屬於新手,不能說服更多優秀人才留下。
一旦人才市場流動起來,對於懷陽廠造成的壓力可想而知。
雖然自己不是廠子的管理者,按理說沒必要擔心,何況蘇心悅就算從這兒下崗,她也能在彆的地方找到一份工作。
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還是蒙上一層陰霾,就像聽聞消息的其他人一樣。
過去,工作調動是很難的,從一個地區到另一個地區,還需要原單位同意放人,拿著函書才能離開,對方也才能接收,而現在,真正到了拚實力的時候了。
蘇心悅中午這頓飯,吃得沒什麼胃口。
回到科裡,蘇心悅坐在位置上,聽見旁邊人說:“聽說商廠長去找歐陽了,不過,結果當然是人沒留下來。人家給他的待遇太好了,分了房,足有三室兩廳。”
“這麼大的房子!”
“那人家手裡掌握著核心技術,當然是要優待,不這麼做能把人給挖跑嗎?”
“可廠長待他也不薄啊,他剛調來,就把廠裡最好的條件給了這些高精尖的研究人員。”
“關鍵咱們廠子經濟效益還是不太行啊,以前也有過輝煌的時候,可做那點零部件能成什麼大氣候?早些年舊廠長在的時候,效益就在不斷下滑了,要不是轉了國有,廠子其實……”
“彆說了,小蘇看著呢!”
幾個人默默壓低了聲音,蘇心悅什麼也聽不見了。
回到宿舍,梅紅芸對她也是欲言又止,但那天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過了段時間,梅紅芸終於忍不住了,有天下班,在走廊裡一直等著蘇心悅。剛一上樓,梅紅芸就把蘇心悅拽進了房間。
“這樣的下去不是個事兒。”
蘇心悅問:“怎麼了?”
梅紅芸說:“想必這種事兒他們都避著你呢,你可能還真不知道,又有一個研究員離開了,是個副手。但關鍵是,這麼一個接一個地走,研究所走空,對廠裡發展可是相當不利。”
“他們手裡這麼帶著項目走,不合適吧?之前沒有簽什麼保密協議嗎?”
梅紅芸愣了一下:“保什麼密呀?政策發布之前,他們不能這樣來回流動的,你給忘了?”
蘇心悅一拍腦門:“確實是。”
因為之前沒簽,現在補簽也來不及了,恐怕他們也是趁著這功夫趕緊走,再不走就要補簽什麼競業之類的協議了,接觸過核心項目的他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但現在這一波人,或許都在觀望,就是商渡把協議放在他們麵前,也不一定會簽呢。
“問題有點嚴重,恐怕是同一家鋼廠挖的,據說人家這次招聘了海外歸來的經營人才,給出謀劃策呢!”
廠子不好,作為職工也高興不起來。
梅紅芸想了想:“我聽人說商廠長因為這件事情緒挺低落的,你怎麼也得想辦法勸一勸他。”
蘇心悅還在猶豫:“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梅紅芸拉進廚房,從鍋裡盛出剛剛煮好的餛飩,裝進飯盒裡。
“這是上回你拿來的飯盒,我忘還你了。這餛飩還熱乎著呢,就說是你煮的,快,拿著這個去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