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浩把人從車上提溜下來時,暮承徊已經睡的不省人事了,他內襯的黑色高領毛衣落上了點點雪花。
真是心大。
鄭浩還算眼熟這個好心送人回家的小演員,轉了車費過去,又把暮承徊的微信推給了祁安,說到時候讓暮承徊親自給他道謝。
祁安隻是擺擺手,一邊說著舉手之勞一邊申請了好友。
暮承徊雖說不胖,但也好歹一米八幾的大個兒,加上冬天裡裡外外穿的厚重,鄭浩隻能扛著人一瘸一拐的進電梯。
凍死外麵得了——鄭浩賞了個標準的大白眼,鬼知道他聽完暮承徊的話時心跳飆到了多少,辛虧旁邊的小演員心細,幫忙解釋了一番以後,他才把心放回肚子裡。
三十好幾的人,喝醉了居然這麼容易被人帶上車!
簡直不可理喻!
鄭浩擺擺頭,把人扔到床上開了暖氣扭頭就走——他酒局剛開沒多久就被暮承徊叫過來當跑腿兒司機,辛虧他自己還沒沾酒,現在正好來得及趕趟兒去下半場。
暮承徊隻記得自己是做了夢。
夢裡火燒火燎的,日頭辣的仿佛瞅準了他一個人曬。他在路上攔了輛車,開車的是個穿白色外套的男生,看不清臉,隻感覺是笑眯眯的,仿佛很熟絡的跟他打招呼。
這是條新修的柏油路,路兩邊新建了綠化帶,綠的仿佛刷了一層漆,樹枝正滋滋往外抽條。
熱啊,真熱。
暮承徊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偏過頭問:你怎麼不開空調。
男生好像很吃驚:大春天的,這麼舒服開空調糟蹋錢嗎。
春天?
暮承徊低頭看了看自己,他正穿著那套新買的大衣,大衣裡還裹著密不透風的毛衣,又側頭看了看男生穿著的薄薄一層外套——怪不得,怪不得這麼熱,是自己衣服穿厚了。
欸你彆說,咱倆穿的還怪像情侶裝的。男生騰出一隻手在兩人中間擺了擺,輕輕的笑了一聲,是那種低低的,從胸腔發出的悶笑。
像嗎?暮承徊跟著掃了幾眼,確實很像。
那可不行!我這是跟我家小望買的情侶裝!
那更巧了。男生的聲音突然變得輕飄飄起來:我也叫小望。
那聲音落下,暮承徊沒有再接話。
他靠在窗邊,車窗搖下了大半,簌簌的風聲從耳邊呼嘯,隻留下火辣辣的灼燒感。春風不僅拂了他的麵,似乎還惡狠狠的給他來了幾巴掌。
春天,北京的春天,是那個滿目瘡痍的春天。
車載音樂扯著脖子高聲鳴叫,車子蹦的比人還歡快,暮承徊覺得那音樂聲仿佛有了魂兒一般,逮著他直往耳朵裡鑽,鑽的他頭暈眼花,辨不清今夕何夕。
突然插入的電話鈴聲把暮承徊拽了回來。
男生點了接通電話,把車載音樂調小聲了些。
暮承徊聽見自己的聲音從音響裡傳出,剛睡醒,還沒開嗓的慵懶和沙啞,字與字之間咬的黏糊又繾綣。
“小望,怎麼還沒回來?”
“快了快了,在路上。”男生清了清嗓:“我剛把demo發你郵箱裡了,辛苦我的大製作人抽空聽聽,給些意見唄。”
對麵的人似乎翻了個身,喉嚨裡發出愉悅的笑聲,而後把自己捂在了被子裡,聲音悶悶的:“祁小望現在可是一曲千金,我區區一個天才製作人,哪敢輕易給你提意見啊。”
男生好像也笑了,暮承徊看不清,卻能感覺到他由內而外散發的笑意。
正當十字路口,綠燈轉紅。
男生穩穩的停了車,身子往右邊靠了些,似乎想讓自己的聲音更清晰。
“那我可真成他們口裡蠻橫自大的‘紙作人’了。”
那股清苦的煙草味混著淡淡果香的味道猝不及防鑽進了暮承徊的鼻腔。
同樣猝不及防的,是橫衝直撞的貨車,新澆的柏油路,綠的發慌的植物,燃燒著的、紅色的血液。
暮承徊叫喊著,可來不及了。
男生聽見他的聲音,轉過來看了一眼。他臉上還帶著笑意,溫柔的、半眯著的那雙黑白分明的眼,夜裡半天翻來覆去思戀了無數次的眼,也是四年以來不願回憶不敢入夢的眼,刹那間春風像是真春風,叫人隻想墮入那溫柔鄉。
沉溺,繾綣。
刺耳的比車載音樂還叫人痛苦的爆炸聲,路邊新栽的月季顫悠悠的吐了花苞,新修的柏油路又要再次施工了。
失控,灼燒。
——
熱啊,真熱。
暮承徊被鬨鐘吵醒,七點。
衣服已經濕透了,黏糊糊的貼在身上,稍微動一動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暮承徊幾乎是從床上彈起,飛到了浴室裡。
出浴室的第一瞬間是關暖氣,捏起被單,塞進洗衣機,貼身的毛衣扔進了垃圾桶。
舒服——
昨夜醉酒後的腦子還有些昏沉,夜裡好像還做了些光怪陸離的噩夢,暮承徊努力的想抓住一點兒小尾巴,夢的記憶似乎專門躲著他走,越想,忘的越乾淨。
成年人的世界大抵不過兩個字,算了。
在寬慰自己這方麵暮承徊還是自詳不凡的。
暮承徊打開微信拉到了鄭浩的消息欄:“鄭浩你大爺,暖氣開那麼大是何居心,嫉妒我長得帥也不至於熱死我。”
鄭浩回了個哈哈大笑的表情,直接敲了電話進來。
“大爺還記事兒呢,大早上的脾氣這麼大,昨天醉的差點被人拐了哭著讓我來救救你的是誰呀?”
“你說什麼呢?”暮承徊眉頭一擰,語速都快了些,他隻記得自己打了電話叫人來接,迷迷糊糊上了車,再醒來就是今天早上了:
“你給我好好說話。”
鄭浩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貼心的提醒了他一句記得通過彆人的好友申請。
暮承徊咽了咽口水:“所以你你你你就這麼把我賣了?”
末句的聲調上揚,是他管用的表示不可思議的語氣。
鄭浩直呼冤枉:“是你自己把自己賣了,你可千萬彆貼我身上。哎呦,不說了,該給孩子喂奶了,拜拜了您。”
鄭浩你大爺。
暮承徊點進了通訊錄欄目的小紅點,通知迫不及待的彈到他的眼前,看見了那人的申請:暮總你好,演員祁安。
點了同意以後,斟酌些許,暮承徊回了一句:謝謝,昨晚添麻煩了。
對麵幾乎掐著點回:小事兒,暮總明天請吃頓茶就行。
請吃茶?見了一麵就這麼不見外?
不對勁。
暮承徊用自己天才製作人的頭銜擔保。
——
“確實不對勁。”
一杆進洞,鄭浩直起身在杆頭上擦了擦巧克粉,又低身瞄著下一個球。
“你覺得呢?”暮承徊倚在牆邊放酒的櫃子上,拿球杆戳了戳沈江琰的屁股。
“啊?”沈江琰咽下剛塞進嘴裡的沙糖桔:“是不對勁。不過你這個身份遇見倒貼的不也不少嗎,咋?第一次遇見男的這麼主動找金主?”
“你覺得他是看上我哪了,臉還是錢?”暮承徊搓著下巴琢磨。
這些年倒貼他的確實不少,他次次都是打著太極把人糊弄過去,揮揮手再也不見。
沈江琰仰頭喝水,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這還用問,當然是錢……噗——”
卡在喉嚨眼兒的水被暮承徊一巴掌呼了出來,嗆的沈江琰捂著胸口咳的滿臉通紅。
“讓你彆惹他。”
鄭浩幸災樂禍的用手肘懟了懟沈江琰,給人塞了張餐巾紙,繞著桌子轉了一圈,剛準備找下一個角度出杆,瞥見暮承徊苦惱的表情,他摸了摸鼻頭,覺得自己在裡麵還是要擔些責任,於是沒忍住開口問了句:
“你打算怎麼辦,跟以前那樣糊弄糊弄得了。”
暮成徊沒有回答,隻是歎了口氣。
可就是因為不想糊弄才這麼煩的。
暮承徊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為什麼,為什麼不想糊弄,他仔細回想回想,依稀也能記起昨晚的片段,那人身上若有若無的熟悉感,像魚刺般梗在他的心頭,搔的他又痛又癢,抓不住,觸不及。
祁安,祁安,他也姓祁,他為什麼也姓祁?
鄭浩從球桌裡抬起頭,跟同樣愣了一瞬的沈江琰對視一眼,也隻相視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