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家(1 / 1)

越過金玄、虛昭兩境,直達乘黃,是無數天才可以引以為傲的事情,可偏偏是現在。

聞人鶴單膝跪地,支著桃木劍才能勉強穩住身形,天雷灼燒過後的衣物彌漫焦味,與血腥氣相混合。

他仰麵,本該不見天日的漆黑山洞被天雷鑿出了坑,他能清晰地看見天邊懸掛的孤冷月亮和烏雲中蠢蠢欲動的天雷。

雷劫還沒結束。

“天要亡你。”

在他對麵,六肢張狂的紅蜘蛛冷眼旁觀。

“呲啦。”

木頭的碎裂聲在天地動蕩間幾不可聞,可聞人鶴還是聽見了。

他垂眼望去,劍脊處裂開,脆弱不堪。

就像……它柔弱的主人一樣。

“今日將它轉贈師兄,望師兄能早日驅走心中之鬼。”

腦海裡不合時宜地浮現她說此話時的模樣,聞人鶴眸光微滯,緩緩抬起血跡斑斑的手,撫過劍脊,修複裂紋。

“自己都要死了,還管這破木劍呢。”紫蜘蛛精嘲諷道。

他不語,也無力駁斥。

“轟!”

天雷滾滾。

銀白雷電如銀蛇竄下,撕咬血肉般沒入其身。

聞人鶴渾身顫抖卻一聲不吭,已經習慣了在痛苦中保持沉默。

蜘蛛精們饒有興致地旁觀著不彎的身軀漸漸壓下,昳麗的容顏被血跡覆蓋。

“轟!”

聞人鶴垂首,瞥見發尾的小鈴鐺在無聲顫動。

整個獅山鎮的小妖們都躲在大樹底下,害怕又好奇地張望著天邊驚雷湧動。

“喔!那是誰家爆炸了?”

“是一線天,是蜘蛛姐姐家!”

“快看快看!好大的蓮花!”

小妖們齊刷刷望去,驚得張大了嘴。

一線天,岩石上,身著白衣,頭戴金簪的清麗少女一手問天,用靈力撐起蓮花台懸空,頂住天雷震蕩。另一隻手摸著荷包,掏出各種名貴丹藥往嘴裡塞。

慕時沒空說話,與緩慢抬頭的聞人鶴遙遙相望。

“回來找死!”紫蜘蛛精滿臉怨念,見蓮花台的光暈沒有籠罩她身,抓住機會向她襲去。

慕時眼睜睜看著蛛絲繞過她的脖頸,紫蜘蛛精用力拉扯,毫無意外迎來窒息的感覺。

她的手沒放下,寶石戒指對準看熱鬨未設防的小蜘蛛精,射出一針。

如她所料,紅蜘蛛精反應最快,撈走小蜘蛛精,並對她起了殺意,直接掌聚妖力,越過紫蜘蛛精朝她劈來。

金簪在發間劇烈顫動,慕時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鏘!”

鳳凰於天。

紅蜘蛛精與紫蜘蛛精同時被震開,金羽庇護下的慕時腳步踉蹌,一同跌落在地,失了意識。

*

慕時再醒來時,耳邊嘈雜,四麵都是哭嚎和抽泣。

她的身體感到疲憊,內裡虧空,半點力氣都提不起來,以至於眼皮難掀,隻能用其他感官去感知外界。

“砰砰砰。”

好似有菜刀砍肉,剁個不停。

空氣中滿是血腥和草藥混合的氣味。

半晌,她艱難地睜開了眼。

耳邊啼哭聲不止。

身後是牆,她前方的視線被擠在一團的男男女女遮擋。

左邊是背靠樹根昏迷不醒的師兄,臉色蒼白,氣若遊絲。腳邊還趴著同樣人事不省的五師兄。

她的手緩慢摸索,探其脈息。

還行,活著。

她的呼吸很弱,遠不及前麵還有力氣哭喊的人。

但是……越看這些人越熟悉。

這不都是,和他們一起進獅山鎮的人族修士嗎?

“啊!”

一根胳膊粗細的藤蔓朝大家伸來,大家驚慌地四散而開,蜷縮角落。

慕時一驚,不明所以地同他們一樣躲避,撞到師兄,他的身體倒下,她慌亂接住,緊緊抱住。

眾人散開她才發現,他們身處木樁與藤葉編織的牢房,目光所及之處,遍布烏黑且粗壯的樹根。

藤蔓在大家頭頂來回飄蕩,似在挑選,眾人瑟瑟發抖,不敢抬頭張望。

“就你啦!”尖細又興奮的聲音傳來。

慕時聞聲看去,是個怪異的男子,頭發半深綠半白,看起來年輕的臉偏偏滿是皺紋。

是樹妖,她倒吸一口涼氣,棠息古樹化形,意味著這是一隻千年樹妖。

抓人的藤蔓從角落裡拎出一個年輕又強壯的男修,將其送到樹妖的身邊。

“不要!救命!不要!”

男修哭喊著,淚流滿麵。

旁人都不敢看,唯有不知其意的慕時目光跟隨。

樹妖咧嘴狂笑,抄起菜刀,將男修活生生大卸八塊。

慕時臉色煞白,頭皮發麻,身軀僵硬過後止不住地顫抖,後背發涼。

樹妖將屍塊放進鍋裡,同落茵果和棠息花一起熬製成湯,澆在烏黑的樹根上。

樹根霎時褪下黑斑,恢複成棕褐色的健康模樣。

一鍋澆完,藤蔓又進來搜尋下一個目標。

樹妖似將恐嚇他們當做遊戲,用藤蔓一個個挑逗,扯女修頭發,抽男修腰帶。大家表現得越害怕,他便越高興。

藤蔓在慕時頭頂畫了個圈,嚇得她一個勁往角落裡躲,緊緊抱住師兄的胳膊,將腦袋埋在他肩頸間。

聞人鶴醒來時,便清晰地感覺到她在懷中顫抖。

藤蔓挑中了另一個男修,他被拖出去時發出淒厲的慘叫,像被修羅惡鬼拖進地獄,令聞人鶴瞬間驚醒。

“啊!”

“砰砰砰!”

菜刀砍斷骨頭的聲音和男人的慘叫交叉出現,很快,便隻剩下剁肉的聲音。

慕時頭腦一片混亂,恐懼幾乎占據所有情緒。

忽然有東西碰到她的後腦勺,她驚慌躲避。

然而“它”安撫般輕輕拂過,伴有小心翼翼的溫柔。

慕時愣住。

良久,她怔怔抬頭,近在咫尺的是師兄慘白又平和的臉。

聞人鶴注視著她紅紅的眼眶,聲音幾不可聞,“你怎麼……又哭了。”

“師兄。”

慕時哽咽,眼睛一眨,大顆的眼淚打濕眼睫,順著臉頰滑下。

聞人鶴呆住,半晌才有反應。

他遲疑地、謹慎地、不由自主地……用指腹拭去這一滴淚。

慕時恍惚。

自習慣與鬼共存後,她便再沒有過此般恐懼。

猶記得幼時惶恐,母親會把她抱在膝上,溫柔地輕拍她的腦袋,用大拇指不厭其煩地替她擦去眼淚。

她竟然已經離家那麼久了,久到她想起母親時,恍若隔世。

“你該去看看廣闊的天地,世上形形色色的人,世間獨一無二的風景,你都該親眼目睹。”

“可現實世界實在殘酷,若你有一天覺得太危險,或者太乏味、太累太苦,你都可以選擇重新回到爹娘身邊。”

“爹娘希望你能堅強勇敢,能在享受自由的同時獨立麵對風雨。但你也可以膽怯、懦弱、嬌氣,因為有爹娘在。無論你成為怎樣的人,都不會有人責怪你。”

離家時母親叮囑的千句萬句,那時都拋之腦後,卻又總在某個時候突然憶起。

慕時想起某個星河璀璨的夜晚,她突發奇想地問母親,“我是不是很讓你和父親操心。”

“是開心。”母親說。

“你的出生、你的成長,你的每一個笑臉,每一次進步,都讓爹娘很開心。”

慕時忽地挺起腰,環他脖頸,抱其滿懷。

聞人鶴整個僵住。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耳邊低語,他至始至終未發一言。

“還有心思卿卿我我。”樹妖的聲音如鬼厲,“正巧,我就喜歡看生離死彆。”

藤蔓將他二人纏繞,一同甩了出來,摔在樹妖腳底下。

“我現在殺一個,留一個,你們自己選。”

樹妖的笑容逐漸癲狂,“我要你們留的那個親手將另外一個剁成肉醬,熬成養料,澆灌我的根!”

“你一定要記住……”

慕時的耳邊響起父親的聲音,“最能保命的寶貝不在荷包裡,在這裡。”

她沉吟,額間亮起青色印記,線條猶如半翅蝴蝶。

樹妖怔愣,湊近了瞧。

藤蔓戳了戳,確保不是作假。

他訝異又興奮,“你是越氏族人?”

慕時的聲音柔弱可欺,“你的根部生黑,非長久之相,想必是受了很嚴重的傷。拿人族修士做養料治標不治本,我可以讓你痊愈,但你得放過我們。”

樹妖盯著她,同時摸著下巴沉思。

“即便我不行,你也可以拿我跟越家做交換。我的父親雖非越家嫡係,但也是內部一把手,他隻有我一個女兒,決不會不管我。”

“你拿人族做養料,也隻能延緩根部徹底壞死的時間,不能改變結果。不管你殺多少人族修士,也都是在等死。”

慕時的氣息越來越弱,“讓我來治,隻要你幫我恢複靈力,我馬上就可以治好你。違反獅山鎮的規矩是我們有錯在先,我不求其他,隻要你饒我們一命。”

“你知道的,我一個醫修戰力薄弱,對你構不成威脅。”

樹妖嘴角上揚,拎起菜刀,朝聞人鶴的肩膀狠狠砍下。

“不要!”慕時強撐著翻身,擋在他麵前,“不要……”

聞人鶴一動不動,躺在地上,好比一具死屍。

樹妖很滿意她的反應,“其他人我可以放了,但他,得留到你兌現承諾後。”

慕時閉上眼,似在內心掙紮,良久,才道:“好。”

*

一夜之間,樹妖將樹牢裡的人清理了個乾淨,隻剩兩個。

慕時的視線掃過目光所及的黑樹根,心裡忐忑。

她有九成把握,這隻樹妖一定會按她說的來,畢竟越家有能醫死人藥白骨名聲在外,很難不讓人心動。而且,越家遠在縉南,以他如今的傷勢,沒本事真的拿她去做交換。

“師兄,你還好嗎?”

“嗯。”

樹妖將他們兩人關在兩間牢房,中間隔著一堵葉子牆。

“師兄。”

“嗯。”

慕時抱膝蜷縮,“我害怕,你能不能跟我說句話。”

對麵沉默良久,問:“說什麼?”

他肯定又在打坐,慕時如此安慰自己,故作鬆快道:“算了。”

聞人鶴幾度欲言又止,過了半刻鐘,才真正出聲,“你……小心行事。”

“嗯。”

徹底寂靜。

第二日,樹妖攥了個果子,語調悠揚地唱著童謠現身。

他將紅果子丟給慕時,“你這副身子弱得跟貓似的,要想恢複靈力還真是不好辦。”

“這可是千年樹心,我才結了三個,便宜你了。吃了,不出兩個時辰,你的靈力就會恢複如初。”

棠息古樹的千年樹心,那可真是寶貝,慕時放在手心端詳片刻,才送入嘴裡。

樹妖是個嘴閒不住的,“你既是越氏族人,你爹又那麼重視你,那你為何不在家中做大小姐,要跑出來吃苦?”

她如實道:“逃婚。”

“私奔啊!”

慕時:“?”

這是一個意思麼?

“嘖嘖嘖。”樹妖瞥過聞人鶴,“我看他也就模樣好一點,半死不活的,鐵定無趣。小丫頭片子,不如你跟了我吧。”

他捋了捋頭發,“待我的傷大好,去了這皺紋和白發,也是個美男子!”

慕時:“……”

她逐漸有了氣力,但仍表現得虛弱,說話的聲音很輕,“這樹牢是你的一部分,我昨日觀察過。你傷在命門附近,所以才會嚴重到根係腐敗,對嗎?”

樹妖斂去笑容,注視著她。

她說的沒錯,但暴露命門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不過,就她這點修為,又膽小懦弱的,和她的小情郎加起來都對他構不成威脅。

碾死他們,就跟碾死螞蟻一樣簡單。

“是。”

慕時怯怯問:“在哪裡?”

樹妖點了點自己的眉心,“在這裡。”

他的手指點中眉心時,慕時可以看見一個紅點,像針穿過。

“去腐生新,剛開始……剛開始會有點疼,你得忍一忍。”

樹妖勾唇,“鬼門關都走過了,一點疼算什麼。”

慕時木訥地點點頭。

四肢靈力彙流,宛若新芽在體內茁壯成長,這種靈力滋長的感覺令人飄飄然。

她閉上眼睛,運轉周身,黛紫流光縈繞。

樹妖見狀不再打擾,眉心又開始生疼,這種磨人的疼痛蔓延,像是有人生生掐斷他每一根經脈。

日日夜夜墮入無邊地獄,不得安息的日子,他一刻也不想多熬。

這些年他嘗試過無數辦法,但始終不奏效。如今救命稻草就在眼前,定然要握緊。

該死的聞人景,等他傷勢大好,行動自如,哪怕是天涯海角,也要將這個混蛋碎屍萬段!

樹妖晃動腦袋,跌跌撞撞走向另一間牢房。

聞人鶴抬眸,淡漠地看著他踉踉蹌蹌走近。

“你的命還真大啊……”

樹妖扶上他肩膀,眼睜睜看著他被刀砍過的地方,傷口正在愈合。

“不應該啊,就算是極陽之體,也沒有強大到有如此自愈之能。”

樹妖眯起眼,捏起他的下頜,“還有,為何我總覺得你有些熟悉?”

聞人鶴眉眼疲憊,渾身酸疼,提不起說話的興致。

“嘶!”疼痛令樹妖頭腦混亂,上句不接下句。

“大補!”樹妖齜牙,“吃了你肯定大補!”

剛欲撕咬,慕時清冷的聲音傳來。

“我好了。”

樹妖一愣,“這麼快?”

他咧嘴笑,“越氏傳承,果然厲害。”

慕時撫過自己額間印記,心情複雜。

世家皆有屬於自己的印記,是為了保護家族子弟在外不受欺淩。

她信誓旦旦和越家撇開關係,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結果呢……

牢門的鎖被樹妖用藤蔓劈開,慕時推門而出,精神煥發,明媚如春光。

額間的半翅蝴蝶瑩瑩生輝,令她姣好的容顏多了幾分神秘色彩,宛若仙子落凡塵。

樹妖微愣,隻是看著她步步生蓮地走近,便覺身上的疼痛有所緩解。

並未察覺地麵,她的靈力遁地而行。

聞人鶴冷淡地看著這一切。

樹妖欲直起腰,慕時用食指點在了他眉心,他動作一頓,保持著半屈的姿勢。

猶如虔誠的信徒,拜倒於九天神女。

慕時的指腹溫柔地撫過他的眉心,一絲電流般酥麻的感覺由外及裡,竄過全身。樹妖的神情逐漸迷離,癡迷地注視著她。

“會有一點疼,你要忍一忍。”她輕聲道。

久違的渾身舒暢,樹妖卸下滿身防備,所有的警惕都在她的溫言細語和眸中秋水下土崩瓦解。

“好。”

慕時輕笑,腕鏈晃動,寶石相撞,發出細碎的聲音。

粉色的流光彙流於戒指,再順著她的食指,流入他的眉心。

刺痛的感覺一點一點擴大,樹妖強忍,不願露出醜態。

白發在變青,皺紋在消失……

“咻。”

微乎其微的聲音,是從寶石戒指中射出的銀針,沒入他的眉心。

刹那間,樹妖鼓睛暴眼,腐蝕的痛感遍布四肢百骸。

慕時與他四目相對,他那雙目眥欲裂的雙眼好似在問怎麼了。

“化屍水。”她施舍般輕吐了三個字。

嬌嫩的顏色下藏著的是毫無回旋餘地的人間至毒。

“嘭!”

樹妖的身體頃刻間爆炸,慕時閉上了眼睛,綠色的汁液濺得到處都是,將她茶白的衣裙染上如苔蘚般的斑斑點點。

整個樹牢也隨之消失,背倚樹根的聞人鶴猝不及防跌倒。

大樹倒塌,鳥獸俱散。

慕時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懸空的手在抖。

聞人鶴抹去臉上腥臭的綠色汁液,踉踉蹌蹌站了起來。

她忽然望過來的視線像是法咒一般將他定住。

“我沒騙你。”慕時的聲音微顫。

聞人鶴怔然,她指的是,主動抱他時,在他耳邊說的話。

“你信不信,我可以保護你。”

他不信。

所以他做著隨時出手的準備。

很多個瞬間,他都想殊死一搏。

“嗯。”幸好忍住了。

“師兄。”

“嗯。”

“我可以抱你嗎?”

他呆住,久久未應。

慕時試探地走近,“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聞人鶴抬眸,與她四目交彙,彼此辨不清對方眼中的情緒。

慕時絲毫沒有避諱地撲進他懷中,胳膊環在他腰際,手心攥緊了他後腰的衣袍。

聞人鶴慌亂之中施了清潔術,在她靠攏前,乾淨如初。

“師兄。”她帶著若有若無的哭腔。

聞人鶴無所適從,展開的胳膊不知放在何處,隻知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動,唯恐被她發現。

“以前我害怕的時候,母親都會抱我的。她和你一樣,安慰我的時候總是拍我的腦袋,替我擦眼淚的時候隻用大拇指。”

聞人鶴猶豫著要不要撫過她後腦勺的手終於緩緩落下。

“師兄,你好像我娘。”

聞人鶴:“……”

與她腦袋咫尺距離的掌心匆匆撤回。

慕時嗚咽道:“師兄,我好想我娘。”

先前所有複雜的情緒煙消雲散,聞人鶴鬱悶至極,掰開她的胳膊,冷硬地將她推開。

還冷漠道:“自己想去。”

慕時哀怨。

現在不像了。

母親才不會嫌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