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無稷山陷入沉寂,慕時回房間安睡,用被褥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連腦袋都不露,唯有幾根頭發是“漏網之魚”。
半夢半醒間,總覺得有人在扯她頭發,而且對方越來越過分。
她忍無可忍,“誰啊!”
一巴掌扇了過去,卻撲了個空。
慕時從被窩裡鑽出來,剛一睜眼便見七竅流血的姑娘盤腿坐在她邊上,笑眯眯地望著她。
天可憐見,她小時候見到這場麵如何能不被嚇哭,偏偏彆人還看不見。她說出來,都以為她中邪了。
“阿憐?你怎麼找到我的!”慕時爬起來,滿目愕然,“這是仙門,你也進得來?”
姑娘張嘴說著話,但沒聲。
慕時靠辨認她的嘴形,讀出了她說的話:這仙門很不厲害。
慕時:“……”
也是,蒼嵐宗連仙門百家都擠不進去,哪有本事攔得住阿憐這種在人間飄蕩久了,對各種地方輕車熟路的大鬼。
能見鬼魂這件事情,沒人信,後來她也就不說了。什麼驅邪法事、驅鬼桃木劍,一丁點兒用都沒有。她後來漸漸習慣了,甚至學會辨口型來和他們交流。
在人間飄蕩的鬼魂保持著他們死時的模樣,有的斷手斷腳,有的甚至沒有腦袋,這種逃跑的本事差一些,沒幾天就會被來人間巡邏的無常捉走。阿憐是她見過唯一一個,飄了十年還沒被抓進地府的機靈鬼。
管她是人是鬼,陪伴的時間久了,也就成了朋友。
阿憐是臨疆的巫女,梳著兩條粗粗的馬尾辮,綴滿銀飾。穿著白小褂,海棠裙,死時才十九歲。
“你怎麼找著我的?”
阿憐說:“你之前提過蒼嵐宗,我跟五湖四海的小鬼打聽來的。閒逛的時候瞧見一俊俏郎君在折枝,好看得跟畫一樣。想著走近瞧瞧,結果進來就感受到了你的氣息。”
慕時莞爾,“你是看到我師兄了吧。”她頓了頓,攀著窗台往外瞧,“他還在外麵?”
小院裡,聞人鶴獨自坐在荼靈樹下。他半睜著眼,手中打磨著半截樹枝,自然落下的花瓣遮了他半邊肩膀,他也沒管。
豎在旁邊的桃木劍,還是她離開時的樣子,沒有挪動過。
“師兄好看是好看,就是性情有點奇怪。不吃不喝也不睡覺,瞧著有些落寞。”
阿憐飄到她跟前,眉眼彎彎裡帶著點揶揄,“你喜歡他?”
慕時麵無表情,語氣平平,“你死在男人手裡真不冤。”
阿憐:“……”
“腦子裡淨裝這點沒用的東西。”
阿憐瞪了她一眼,又認真道:“你未婚夫好像知道了你沒死。”
慕時愣住,“他怎麼會知道?”
“我去你墳前散步的時候,撞上他一個人在你墓碑前喝酒。還嘀嘀咕咕說什麼,等他忙完手頭上的事情就去找你,不管你是不是越家大小姐,對他而言都一樣,他這輩子隻會認你這一個妻子。”
阿憐捧著臉,星星眼,“他好愛你!”
慕時:“……”
鐘離硯要找她……怎麼找她?她越想越不對勁,摸向金簪,該不會是這玩意吧。
她忙將其收入荷包。
“你就一點都不心動?”
“對誰心動,鐘離硯?”慕時靠牆滑下,隨意地躺著,“我就跟他見過三次,有什麼好心動的。”
阿憐懸在空中倒掛,“可你對西陵橋心動的時候,也才是第一次見麵!”
慕時雙手枕在腦後,忽而嘴角上揚,腦海裡浮現起令她怦然心動的場麵。
去年的世家大典上,譽為修真界第一美男的西陵橋醉酒舞劍,瀟灑恣意,出儘風頭,惹無數世家小姐芳心暗動。他一劍折梅,揚言要贈予在場最美的姑娘,可謂風流。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單膝落地,將寒梅奉送於她。
如何能不心動?
隻是聽說大典結束後,鐘離硯提劍闖進了西陵家,和西陵橋大戰了兩天兩夜,攪得世家皆知。兩人之間的輸贏,至今還是個謎。
但自那以後,西陵橋有半年沒再敢隨便調戲姑娘家。
“他倆怎麼能相提並論。”慕時嗔怪,“鐘離硯呆頭呆腦的,要不是親眼見他在父親麵前侃侃而談過,我都要懷疑他是個結巴。”
阿憐:“……”
人家那是害羞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要是放著你未婚夫這種乖乖小郎君不喜歡,反倒去喜歡西陵橋那種浪蕩子,那你以後有得苦頭吃。”
慕時嗤笑一聲,“一時的心動又不代表長久的喜歡,這倆都不行。”
“難伺候。”阿憐白了她一眼,“你現在是什麼情況,就在這旮旯角待著?”
慕時翻了個身,“來之前,我以為會跟著師父浪跡四海呢,結果師父把我丟這就不管了。如今為了幫師兄壓製毒性,我的靈力恢複不上來了。我就算想做什麼,也做不了。”
阿憐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你天天蛐蛐我死在男人手裡,原來也就是嘴上說說,有我這麼個前車之鑒在,你還敢為了男人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她剛說完就飄了出去,“我倒要看看這人比你未婚夫和西陵橋強在哪裡!”
“誒?”
慕時根本抓不住她,隻能遠遠看著她繞著師兄飄了好幾圈。她還用手指去戳了師兄的肩膀,立刻被燙得嗷嗷叫。
她哭哭啼啼飄了回來,慕時忍俊不禁,“看出來了?”
“你怎麼不告訴我他是極陽之體!”
“在這之前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但現在確定了。”慕時沒忍住笑出聲。
阿憐:“……”
她托腮坐在窗邊,欲言又止,猶豫良久,還是道:“他比不比那倆強我看不出來,但氣質挺像某個人的。”
一股陷入泥沼而不掙紮的死氣沉沉,又或是表麵光鮮亮麗掩蓋不住的沉寂和落魄。
慕時的視線穿過她透明的身體,落在盯著桃木劍發呆的師兄身上。
她笑了笑,從容道:“他們不一樣。”
*
清晨,慕時趴在窗台張望,見大師兄和三師姐一手提劍一手拿餅往院中去,連忙跑出門。從兩人中間竄過,快出殘影,在荼靈樹下匆匆刹住腳步。
“今天我第一!”
元降:“……”
桑音:“……”
算了,她小,讓讓她。
聞人鶴依舊如昨夜一般坐在荼靈樹下,抬眸淡淡地掃了得意的她一眼,“你不是。”
一盆涼水潑下。
慕時頓時垮臉,叉起腰,“你不算,我怎麼不是?”
聞人鶴站起身,背靠樹身抱臂,語氣有點冷,“往你左邊看。”
“慕時師妹。”
慕時怔然,反應過來後小跑著過去,柔聲輕喚,“應煦師兄。”
應煦將食盒遞過來,“你說你會來找我,我久等不到,寢食難安。實在挨不住了,便一早過來,順便給你帶了些早點,你看你喜不喜歡。”
糕點的清香彌漫開來,慕時打開一看,軟糯的奶酪包、鮮香的蝦仁粥、精美的白玉糕……
她眼皮跳了跳,雖然這些比起她還在家時不值一提,但她離開家後,吃的就是乾巴的餅、梆硬的餅,還有隔夜餅。
慕時心疼,還是將其推了回去,“多謝師兄好意,但還是……算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視線。
應煦順著她偷瞄的方向看去,正是滿臉冷峻,玄衣加身,散發著危險氣息的聞人鶴。
他溫柔詢問:“怎麼了?”
慕時低著頭,雙手無措的握緊又鬆開,“師兄以後還是不要來找我了,我不想給師兄惹麻煩,也想……”她刻意壓低了聲音,“讓自己好過一點。”
應煦眯著眼望向聞人鶴,後者側身站著,好似並未在意這邊的動靜。
“是有人不讓你跟我來往嗎?”
“沒有沒有!”她急忙否認,“跟二師兄沒關係!”
她一驚,捂住了嘴,又回頭看了一眼,害怕得快要哭出來。
應煦伸手安撫,卻被她慌張地躲開。
“你彆怕,有我給你撐腰。”
慕時的聲音細如蚊蠅,指腹摩挲著衣角,“師兄你知道的,我隻是個戰力薄弱的醫修,勢單力薄。身在無稷山,自是要聽師長的話。”
“他憑什麼……”
慕時連忙朝他搖頭,顯然是在求他彆說了。
幾丈外乾嚼著大餅的桑音滿頭困惑,“師妹這是鬨哪出啊?”
元降搖搖頭,“不知道。”但看得津津有味。
應煦的視線掃過他們,最後落在聞人鶴腳邊插著的桃木劍上。
“你二師兄會參加劍修大比嗎?”
慕時點點頭,“嗯。”
“那就好辦了。”他皮笑肉不笑,唇角的弧度顯得有些殘忍,“師妹且再委屈幾日,劍修大比正麵對上,我一定讓他再沒有任何機會對你指手畫腳。”
慕時柔弱不堪地喚了一聲,“應煦師兄……”
她好不容易治好的,彆給她打壞嘍。
但若不借師兄的名義將此人拒之門外,萬一此人來找她的麻煩怎麼辦?她現在靈力匱乏,沒精力對付這些,所以這鍋還是讓師兄背吧。
“嗯,我等著你。”
應煦意欲暫時離開,卻被她發間無飾吸引了注意,“你的簪子呢?”
慕時眼神飄忽,沒有回答。
“我明白了。”他的敵意又多了幾分,“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奪回來。”
“嗯!”
終於把他送去,慕時長長的歎了口氣。陰森森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嚇得她肩膀一顫。
“拿我當擋箭牌,倒是熟練得很。”
聞人鶴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
“你是幽靈嗎?”慕時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本就是你讓我拒絕的他,不然我今天還能吃上點心呢。”
她微微昂首,“師兄你可要小心了,他可是說,要在劍修大比上把你打得落花流水,粉身碎骨,根本下不了台呢!”
聞人鶴古井無波地注視著表情生動的她,驀然低嗤一聲,“就憑他?”
忽而起風,荼靈花被席卷得漫天飛舞。他抬起手,桃木劍瘋狂顫動,彈指間飛至他手,被他緊緊握住。
慕時呆住。
隻見他一劍破疾風,院中下起了花瓣雨。他身處其中,蒼嵐九劍信手捏來,舞得果決而淩厲。
慕時忽地想起世家大典上的西陵橋,是如此瀟灑恣意、風華絕代,高貴如雲中白鶴。如若師兄也有如他一般的好出身,如他一般幸運地在家族的傾力培育和庇護下長大,那或許……
那日她為之心動的,便是眼前人。
被無辜卷入風中的阿憐哭唧唧地往她身後躲,瑟瑟發抖,“練劍而已,至於那麼凶嗎?”
慕時啞然失笑,“可能,這就是男人的好勝心吧。”
不過,他們之間到底有多少的深仇大恨啊,師兄能被一句話激得瞬間掃平心中魔障。
她笑意盈盈,為了堅定立場,雙手括在嘴邊,揚聲喊:“師兄好強!”
聞人鶴微不可查地踉蹌了半步,狀似無意地回頭,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沉悶煙消雲散。
劍未止,但劍意悄然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