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時有點不顧後果的勇敢。
——《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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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靈意以前沒有那樣的實感。
今天寧褚坐在她對麵,跟聊起他自己的往事的時候,席靈意才真的覺得,她好像真正看到了寧褚這個人。
寧褚好像跟她以前經常遇到的人不一樣。
他好像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好的壞的,無理取鬨的,囂張跋扈的。
他接納的是她這個人本身,不會試圖改變她。
他們去廚房做了飯。
席靈意其實會做飯,隻是以前媽媽和外婆要她做飯,都會多加一句“以後嫁人了都要做飯的”,弄得她總是不願意進廚房。
但其實,她還是挺有做飯的天賦的,至少做的菜她自己很喜歡吃。
席靈意總是不喜歡沉默,如果另一個人不說話,她一定會填滿所有的寂靜。
但是今天,在食物的咕嘟聲,油煙機的運作聲裡,她可以享受這種沉默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她在想以後可以做什麼,不受現有條件限製地,不考慮可行性地。這種幻想讓她很開心。
人在幻想理想中的未來時,都是沉默而滿足的。
一直在說話的,是那顆焦慮無措的心。
吃過飯以後,兩個人一起收拾餐桌和廚房。
正在擦桌子,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
席靈意腦子裡想著事,條件反射想也沒想就接了起來。
接通後,她後知後覺想起來,顯示的來電人是:媽媽。
過去這麼多天了,她電話永遠打不通的媽媽,終於知道給她回電話了。
聽筒裡果然傳出的是陳茵女士尖銳的聲音:“你給我打那麼多電話乾什麼,上個禮拜小祈過生日,全家剛出去生日旅行回來,你催命一樣打這麼多電話,到底有什麼事?”
抹布在桌上的同一條軌跡裡來回擦拭,席靈意原本高漲的心情,像被戳破的熱氣球一樣,極速墜落到了地麵。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是陳茵女士的下一個問題又拋到了她麵前:“席靈意,你新工作找得怎麼樣了?你許叔叔的錢打算什麼時候還?”
席靈意直接把電話掛了。
“怎麼了,是誰打電話來?”寧褚也發現了她的異常。
席靈意把手機放回口袋裡,低頭繼續擦一道已經擦拭過無數遍的桌麵:“沒事,騷擾電話。”
但是,掛下電話,媽媽的聲音仍舊像一根尖利的刺一樣,紮破了她心情的熱氣球,熱氣球再也沒法起飛了。
那像琉璃一樣美好的未來,好像鏡中水月,在媽媽打來電話的一瞬間就被摔碎了,再也無法拚湊了。
幻想很美好,陳茵女士總會拉她回到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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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席靈意翻來覆去睡不著。
外麵雨聲連綿不絕,仿佛遙遙無期永無儘頭。
最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也沒有睡得很踏實。
或許是晚上接的那個電話,夜裡席靈意又做了噩夢。
她又夢到了小時候,小時候父母吵架。
那時候她還那麼小,仰頭隻能看到昏暗搖晃的水晶燈。
她被夾在四條腿之間,被推推搡搡,站立不穩。
倏然她被擠得摔在地上,抬頭看到爸爸媽媽那兩張憤怒的臉像搖晃的水晶燈一樣刺目。
破碎的淚光裡,她看到爸爸媽媽嘴裡噴出的唾沫星子,像是刀一樣在空中變成刀子紮向對方。她拚命用手去遮擋,卻保護不了任何一方。
她看到媽媽臉上的淚痕順著皺紋延伸,發絲被夾在抬頭紋裡,而爸爸的鼻孔裡鼻毛從黑暗裡刺探出罪惡的觸角,下巴上久未打理的胡茬像是深林被砍伐後漫山遍野的木樁。
唾沫星子也落到她身上,她不停地用手去蹭,想要把自己擦乾淨,卻把自己身上搓出了很多血絲。
夢總是荒誕的,她看到扭打在一起的父母成了交纏的樹,沒有葉片,在黑夜裡像是魔鬼一樣抓向水晶燈變成的月亮。
唾沫星子在她身邊彙成河流。
她一邊哭一邊嘔吐,但是卻沒有任何人聽到她。
那樣的吵架曾經發生了無數回。
媽媽那時候還是有編製的語文老師,而爸爸因為生意失敗所以隻能打一點零工。
爸爸媽媽以前感情很好,但是從爸爸失業在家,他們就開始無休止地吵架。
東西一件件往地上扔,彈起或者破碎,媽媽哭訴著說她從未愛過爸爸,他們兩個在每一次的爭吵裡,唾沫橫飛地訴說著自己的恨,自己的悔,自己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吵架的每一個主題都是錢。
席靈意坐起身,抓過手機看看時間,夢做了那麼長,幾乎要奪走她的呼吸,她覺得自己窒息得快要死掉,卻才過了半個小時。
她下床走到床邊,拉開窗簾,外麵仍舊在下雨,就像她走不出的童年夢魘。
她靠在窗台上坐了一會兒,跟窗戶和窗台接觸的地方很冷,冷冷的血液被注入心臟,微微刺痛。
席靈意覺得,無論未來她打算做什麼,還是得先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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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起,席靈意就去改簡曆了。
無論她下一份工作能做多久,她首先總要養活自己,不能太靠著寧褚。
再不濟,至少把陳茵女士老是提的那筆錢還上,這樣就算以後要斷……也算斷個乾淨。
昨天她改簡曆的時候被打敗了,但是早上神清氣爽的她尚能打贏自己腦袋裡那個苛刻的小老師。
她客觀分析了自己的優劣勢,目前來說,如果要找馬上能上崗的工作,人事確實是她最合適也最容易找到工作的崗位。
所以她就篩出了幾個招聘啟事,埋頭對著一條條招聘要求,改簡曆改得飛快。
她現在有優勢,能懂那些招聘要求的潛台詞,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做到,總能撿著對方愛聽的話寫。
瞎編嘛,誰些簡曆不瞎編啊,先把offer拿到手了再挑。
改完以後投了幾份出去,她一開始投的都是跟素格同一個檔次的公司,但那個檔次的公司其實也沒有多少家,所以她又投了幾家以前聽過名字的小公司。
而鹿空山,她篩選的時候也看到招聘信息了,招聘的要求不算高,待遇也還行,但她還是沒有投。
莫名地,她想在寧褚麵前維持一點形象,雖然她也知道給自己麵試的人,應該跟寧褚完全在兩個部門。
行動足夠快的時候痛苦就會縮短。
所以快刀斬亂麻投完簡曆以後,席靈意就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
早起的時候天快晴了,她還說投完簡曆跟寧褚出門去走走,結果現在又下起了雨。
席靈意靠在窗台上,聽著雨落下的聲音,眼前仿佛浮現了昨天傍晚寧褚打字的場景。
淡入的雨聲,沒有打攪她的心情,反而叫人放鬆平靜。
投完簡曆,她開始考慮未來。
她喜歡的那些東西,其實最適合的職業有市場營銷、運營、廣告公司、攝影公司或者自媒體。
之前阿柒幫她找了一個新的約拍單子,但是她給拒絕了,再去說要接就不太好。話說回來,她如果要接,還得再跟寧褚借相機。
席靈意其實不想太跟寧褚有利益上的往來,畢竟談錢是最傷感情的。
前麵的三個選擇的社會招聘,都是要有相關經驗的。
那現在她可以選擇嘗試的,其實就剩下了自媒體。
她確實可以先從做一個賬號開始。
而且市場營銷、運營和廣告的崗位招聘要求,都會注明,如果應聘者有自媒體賬號或者作品集更佳。
所以就算在自媒體上做不出什麼成就來,有相關經驗,也會是麵試中的加分項。
可能是她之前集中搜了幾次找工作相關的視頻,所以現在大數據一直給她推找工作和就業相關的東西。
席靈意看了幾條,覺得那些人知道的可能還不如她這個前HR呢,而且有些明顯是刻意在製造焦慮。
抖音一般都是一分鐘左右的短視頻,要求信息傳達簡明迅速,而B站更能接受長視頻一些,但是受限於完播率播放量等評價體係,最近也在往短視頻方向發展。
其實席靈意自己是不太喜歡短視頻的,一個個細小的知識點被拆分成十來份,但是目前的趨勢確實是短視頻更容易帶來流量和變現。
她打開文檔,想構思一下如果自己去做這類的視頻會聊點什麼內容,但是那些看似簡單的一分鐘短視頻,她撓了半天頭也沒想出來該怎麼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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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靈意不愧是乾了六年的人事,對於HR喜歡什麼一清二楚。
簡曆投出去以後,接下去的一天半,席靈意一直在接電話。
幾乎是電話剛掛下不多久,下一個電話就打進來了。
其實席靈意還是有點意外。
不是說現在很多地方都在裁員嗎,怎麼HR的工作效率反而變得這麼高了?
但收到了麵試通知就是好事,她跟對方電話聊了一下,合適的就接受了麵試邀請並確定了線上麵試的時間。
排完時間下來,目前已經安排上的,她下周已經有三場麵試了。
其中一家小公司效率更是高,直接電話麵試,麵完以後立刻就發過來一個入職測試鏈接,跟她說對她很滿意,但是入職需要先做一個測試。
席靈意看了鏈接裡的題,那是個很經典的性格測驗,雖然問題的問法不同,但是目的是一樣的。
以前招聘的時候還跟同事討論過性格測試的問題,說現在有很多公司,人事懶得走麵試流程,就直接扔個性格測試充工作量。
沒有實際麵談過的人,用一套測試題招過來,萬一不合適,實習期都過不了還得另外招,到底是偷懶還是給自己找麻煩。
但是她現在是求職方,所以雖然知道這種測試不靠譜的多,但還是認真地把題答完了,也默默地把那家公司放進了備選列表——實在找不到彆的工作再去。
找工作的時間過得很快,就到了周五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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愜意的周五下午,吃過晚飯。
寧褚點了一部電影,席靈意就靠著他一起看。
席靈意以前最喜歡周五晚上了,因為那時候要上班,周五晚上是工作和生活的分界點。
但是現在,卻不太一樣了。
“你下周要回長柘了。”席靈意說道,“你都請一個禮拜假了,是不是得回去上班了。”
周日晚上回江渝被偷,周一去警察局立案,周二寧褚本來說要回長柘卻沒有走,周三到周五她重整旗鼓投簡曆找工作。
這一個禮拜都在不間斷地下雨,所以出不了門,來來回回都是在這個房子了,讓她有種時間停止流動,大夢一場的感覺。
但是發生的很多事,卻不像夢一樣了無痕跡。
明明才沒有幾天,她卻好像已經習慣了寧褚的存在。
比如,每天早上起床以後跟寧褚一起吃早飯,然後各自做自己的事。比如一起吃晚飯,看電視,睡前說晚安。
雖然除了第一天晚上,後來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了。
但席靈意卻感覺,寧褚在以一種非常強勢的方式,在讓她習慣有他存在的生活。
剛習慣就要走了,渣男。席靈意腹誹。
寧褚當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對,得回去了,但是你可以繼續住在這裡,”寧褚頓了頓,“或者,跟我去長柘。”
又補了一句:“如果你有在找長柘的工做的話。”
目前她投的崗位都是base在長柘的,到終麵是一定會去長柘的,但是按照麵試流程,下周應該還到不了這個階段。
席靈意垂下眼簾:“那我再借住在這裡幾天吧,我現在去長柘也不知道乾什麼。”
這幾天寧褚工作都不是在書房的,席靈意也知道寧褚這是在把工作空間讓給她。
他們的工作習慣其實是一樣的,做事的時候,都是自己專注於自己的事,不會怎麼說話。
特彆是每次席靈意看到寧褚在寫東西,都怕自己會打擾他。
就是寧褚人不在,她還住在他家,有點奇怪。
雖然說沒事,周二那天寧褚要是回了長柘,她早就一個人住他家了。但那時候席靈意沒細想,現在越想越不對。
“怎麼有種我被你包養了的感覺。”席靈意說道。
寧褚正在喝水,被水嗆到了,緩了好一會兒才反問道:“你確定隻想跟我發展單純的金錢關係嗎?”
席靈意:“可以嗎?”
看著寧褚的表情漸漸變得失落,席靈意真的很喜歡逗他,笑得前仰後合:“跟你開玩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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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終於天晴了,為期一周的降雨告一段落。
悶了一周,也正好要采購下一周的食材,所以席靈意也拉著寧褚下樓。
早上的新聞裡說,江渝周邊山地的水已經得到了控製,高鐵軌道的清淤和維修也已經結束,高鐵恢複運行,這場連綿不絕的陰雨終於迎來了終點。
雖然是周末,還是一大早,但是在小區空地上曬自己的居民已經不少了。
因為是電梯房,而且小區綠化也多,所以在樓下的老人小孩挺多的,孩子們紮堆在還未乾透的地麵上嬉笑打鬨,而老人們在路邊聊天嘮家常。
雨水洗淨了天空,洗淨了樹木花草,也將之前永遠灰蒙蒙的色調洗淨,陽光灑落下來,一切都更鮮豔。
綠化帶裡的灌木因為連續一周的降雨沒有來得及修剪,抽出了嫩綠的新芽,張牙舞爪地張狂。
席靈意明媚的春光裡微微眯起眼,深吸一口氣,有種重回人間的感覺。
“小褚啊,這位是……”站在路旁的一位嬢嬢突然搭話。
席靈意剛才就有種老被人看著的感覺,原來路邊這些人真的跟寧褚認識。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就看向寧褚。
寧褚笑笑:“趙嬢嬢,帶孫子下樓散步呢。”
趙嬢嬢喜笑顏開:“對啊對啊,下了一個禮拜雨,他們夫妻小兩口就沒有停過,這不家裡就隻有我一個老的帶個小的,今天帶下來曬曬太陽,不然都要發黴了。”
又多聊了幾句,圍過來幾個老人,七嘴八舌說了一會兒話。
應該互相都挺相熟的,都是在吐槽這個禮拜在家裡有多悶,家裡的小孩都憋壞了吵著鬨著要出門。
看著也沒太把寧褚當外人。
在席靈意麵前,寧褚從來都是言聽計從,所以看到被越來越多的嬢嬢嬸嬸叔叔伯伯包圍的寧褚,席靈意還覺得挺有意思。
她本來覺得寧褚話少,沒想到他還挺受長輩喜歡的。
最後寧褚說還有事,就先退出了對話。
她可算知道,為什麼寧褚現在這麼會轉移話題了,原來都是這麼磨練出來的。
走了一段路,寧褚對上席靈意看戲的眼神,湊到她耳側小聲介紹道:“趙嬢嬢跟我們住一棟樓,在樓上兩層,她兒子是警察,兒媳是記者,上個禮拜應該是一直在忙。”
突然的靠近讓席靈意耳朵有點癢,不由自主躲了躲,反問道:“你跟這些鄰裡鄰居倒是都挺熟。”
“鄰裡鄰居有時候在電梯裡碰到,也會多聊兩句。”寧褚說道,這次卻沒有靠近她,所以席靈意有點聽不清。
“什麼?”席靈意問道。
但回答她的卻不是寧褚,而是身後——根據人八卦的天性,很多話題,是繞不開的。
“估計是女朋友啊……”
“……肯定是的嘛,之前想給小褚介紹對象,他都說自己有對象的,從前沒見過,還以為他講大話呢……”
“……長得真標致啊你們看,真的男才女貌的……”
“肯定的嘛,你們看走個路都要靠在一起,哎喲喲……”
“哎,剛才是不是親到啦,湊那麼近嘖嘖嘖……”
寧褚:……
他的眼神落到席靈意身上,片刻後垂下眼簾:“不好意思,我去跟他們講清楚。”
看他無措,席靈意突然就起了逗他的心思,扶著他的肩膀,就像剛才寧褚跟她說悄悄話一樣靠近。
她踮起腳尖,吻在了他的耳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