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1)

席靈意確實什麼都不記得了,所以她叫寧褚給她講。

講著講著,席靈意才想起來,她確實對寧褚是有點印象的。

甚至寧褚是她當時唯一一個做了自我介紹的人。

來上大學,特彆是莘明大學還是排得上號的好大學,很多家長都把這些聽話乖孩子當心肝寶貝。

所以從火車上下來的往往不是這個學生一個人,至少得有父母,甚至有的誇張的,爺爺奶奶都要大包小包地一起來。

但是寧褚,是自己一個人來報道的。

就像席靈意上大學的時候,也是自己一個人來報道的。

媽媽再婚,爸爸從來也不聯係,報道前一天外婆絮叨了一整天她沒良心,也要遠走高飛了,所以在這個喜慶的日子裡,在熱鬨人堆裡,她當年也是那唯一一個的形單影隻。

席靈意一開始注意到寧褚,就是因為兩個人看起來都像爹不疼娘不愛的無家可歸人。

那時候的寧褚瘦瘦高高的,穿的衣服看起來挺舊的,但是整個人乾乾淨淨的,跟周圍咋咋唬唬的高中畢業生和他們的家人朋友們很不一樣,站在人群裡就還挺出挑的。

剛見麵的時候寧褚沒有戴眼鏡,大早上可能剛睡醒,也可能是因為近視,所以整個人看起來懵懵的,叫他在哪裡簽字他就彎腰簽,讓給看什麼材料就給,乖乖的。

尤其是那雙眼睛很好看,看人的時候那眼神特彆乾淨,還有點怯怯的。

所以席靈意就有點心疼他,給他指完他們院係的車,又多塞了一塊餅乾給他,按照彆人的套路自我介紹:“學弟,我叫席靈意,是這屆校學生會宣傳部的部長,歡迎到時候來我們部門啊,我們部門不用全程參加軍訓哦。”

寧褚那時候真是呆呆的。

聽到她這句話,他慢了好幾拍才從那個洗得發白的小書包裡掏出來一個眼鏡盒,把那副大黑框眼鏡戴上了,看了她好一會兒,幾次張嘴都沒有說出話來,直到後麵的學生家長都催了。

阿懵當時手上已經拎了下一個學生的新生禮包,跟席靈意開玩笑:“咱們站這一個多小時就看你跟他自我介紹了,你彆是看上人家小學弟了。”

這句調笑的話一出來,寧褚兩隻耳朵連同頸側都變紅了。

席靈意踢了阿懵一腳,等再回頭時,寧褚已經背著包拎著行李低著頭快步走遠了,她就沒時間管他了。

那一天席靈意忙得都快吐了,飯都是隨便塞兩口新生禮包對付的,那一天她見了太多的人,自然也就不記得還有這樣一個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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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停在不遠處,他們走到了菜市場門口。

雖然是周日早上,但是人擠人熱鬨得跟大學剛開學一樣。

“我怕不是那時候就看上你了。”席靈意挽著寧褚的手。

“反正我是那個時候。”寧褚倒是承認得很坦然。

席靈意掐了他一下,寧褚也沒有躲,隻是讓她掐。席靈意自然不會掐疼他。

熱鬨的人群容不得人回憶往昔,而且席靈意還要買少糖版的醬鹵鴨,所以她拉著寧褚衝進了人群裡。

買醬鹵鴨的攤子還是十來年前那個攤位,黃色的暖燈照在色澤紅亮的鹵味上,醬鹵鴨的香味老遠就能聞到,菜市場的這條街上全是熟食的香氣。

這種老菜市場裡,好像時間是停止的,老板也還是十來年前那個老板,拿著鴨子,按照顧客的說法把骨肉剁成小塊,再裝進塑料餐盒裡,幾十年的經驗讓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輪到席靈意了,席靈意點了,老板居然還記得她:“喲,很少來了呀,又是去看薑阿婆了?”

這裡的醬鹵鴨好吃,但是畢竟跨了區,而且彆的地方的也不差,所以這幾年除非席靈意是來看外婆,很少會特意來這裡買。

而這一次,確實是隔了更久了。

老板一邊切一邊跟她聊天:“這看樣子是要帶男朋友回家了。”

席靈意應道:“對,帶回來給外婆看看。”

老板手法熟練利索,幾下切好了,把一隻鴨子裝了三個盒子,又裝了點醬料在小盒子裡:“蠻好蠻好,孩子都長這麼大了,都要成家立業了。”

說著老板又抓了一把鹵鴨心到盒子裡,一起裝在袋子裡遞給席靈意:“再送你點鴨心,薑阿婆年輕時候最喜歡吃鴨心了,以後常來。”

鴨心。

席靈意接過袋子,她明明記得外婆最不喜歡吃鴨心了,喜歡吃鴨心的,明明是她。

“來,把心吃了,一隻鴨隻有一顆心,最好吃的地方給我們乖寶寶吃。”

她喜歡吃鴨心,是因為爸媽還沒有離婚的時候,媽媽會這麼哄她吃飯。

她那時候總是不好好吃飯,後來爸媽離婚了,她反而開始愛吃了。

“小孩才吃鴨心,我在你這個年紀都要嫁人生小孩了。”

而外婆是這麼說的。

外婆一邊這麼說,一邊把鹵鴨心倒到碗裡。

鴨心比肉貴,因為一隻鴨子隻有一顆心,所以外婆每次隻買一小碗。

每次隻有重要考試前外婆才會親自去攤上買。

席靈意叫外婆也吃,外婆就會說,鴨心最惡心了。

長柘話裡,鴨心和惡心的發音很像。

席靈意忽然覺得,手裡提的這隻鴨子,有千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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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住的還是以前那棟筒子樓。

席靈意很小的時候,長柘發展快,到處有拆遷,拆遷了就給一大筆錢,拆得越晚給錢越多,所以當時有很多人不願意拆,等著更高的價格。

外婆也是其中一員,她一直就守在這裡,唯一的女兒出嫁也沒有離開,外公過世了房子裡處處都是過去生活的痕跡,也沒有離開,一直就那麼固執地守著這棟老房子。

但是拆遷,始終沒有拆到這一棟。

席靈意高中三年住在這裡,這幾年很少回來。

這棟樓裡困了很多跟外婆一樣的人,從最初的時候那些人滿懷希望,後來慢慢絕望,後來怨天尤人。

但是時間總會向前,幾年過去,有的人搬走了,有的人還留在這裡,把這裡有限的空間重新裝修了,湊合湊合,繼續生活。

畢竟是幾十年的老鄰居,席靈意上新修的樓梯時,鄰居家的阿姨正好出門,跟她打招呼,又看到旁邊跟的寧褚,笑道:“喲,帶男朋友回來呀。”

席靈意笑道:“對啊,回來看看。”

“上一次回來很久以前了哦,”鄰居阿姨笑得很和善,“薑阿婆說你工作忙,講你得空了總會回來,這不就回來了嗎。”

席靈意笑得有點尷尬:“嗯,前段時間是太忙了。”

“蠻好,小意也有出息了。”阿姨拍拍席靈意,就下樓了。

在人們最樸素的觀念裡,有錢和成家立業,就是有出息。

而在更不幸的人眼裡,身體健康,有口飯吃,有地方住,常回家看看,也挺有出息的。

而她原來是後一檔也夠不上的。

這裡聚集著那群被困在過去的人,一點點的新鮮事都能傳遍整棟樓。

一路上樓去,碰到的鄰居都很和氣,雖然有些話席靈意不太好答,但是她也知道他們沒有惡意。

甚至還有個鄰居叫自家小孩上樓先去敲敲外婆的門。

等席靈意到門口的時候,外婆已經在燒熱水了。

長柘的春天總是下雨,窗口燒熱水的霧氣嫋嫋騰起,有些年頭的紅木桌子上,放著外婆隻有招待客人才會拿出來的那罐龍井。

外婆家沒有翻新,因為她女兒也很久沒有回來了。

席靈意自己生活過得辛苦,也還沒有能力給她翻新。有時候回來給她帶點新家電新家具,外婆一開始會說不要,後來手機、電熱水壺、冰箱、洗衣機之類的東西,也就用慣了。

彆人都說,人老了會變和善。

所以總體來說,席靈意跟外婆,可能還是比跟媽媽更親近一點。

“回來啦,小意。”外婆站在桌邊,笑著說道,“快過來這邊坐。”

但是外婆現在的和善,卻讓她覺得有點難受。

人老了就會變和善,這讓她有種錯覺,覺得“和善”,好像就是老了,失去活力了,再無力抗爭了的代名詞。

就像鄰居阿姨說的,她確實很久沒有回來了。

這兩年她確實忙,工作、生活一團糟。

偶爾有時間打個電話問問,外婆就說一切都好,讓她放心,所以拖著拖著,她確實就很長時間沒有回來。

隻是這兩年沒有見,外婆好像就突然矮了很多。

記憶裡的外婆,明明是個風風火火的硬朗老太太,能把所有人罵得滿地找牙,現在卻隻剩下這麼小這麼小的一個。

原來人長大和變老,都是驟然間發生的事。

席靈意害怕來見外婆,一方麵是外婆早年確實凶悍。

但是她這幾年越來越不敢來,是因為害怕看到外婆老去。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大概就是這種意思。

席靈意被拉著坐下。

外婆奉行著她那一套待客之道。

她把那罐招待客人的茶葉保存得很好,一打開就聞到了清新的茶香。然後用一個小勺地舀出兩勺,灑在杯子裡,然後提起熱水壺從低到高把茶衝好。

皺縮的茶葉展開,恢複成茶葉年輕時舒展的模樣,像是剛從茶樹梢上摘下的嫩葉在杯底亭亭玉立,這是家裡最好的一罐龍井。

隻是外婆一向穩健的手,如今提著熱水壺,卻是顫顫巍巍的。

外婆真的老了。

席靈意其實有點想哭,但是話到嘴邊,她卻把那包醬鹵鴨放到了桌上,乾巴巴說了句:“外婆,吃鴨子嗎?”

剛倒完茶的外婆撇撇嘴,語氣中帶著嫌棄,語調一下子就高了:“吃茶的時候吃什麼鴨子,我看儂是腦子瓦特……”

席靈意於是又把那包鴨子藏到了桌子下麵。

畢竟有外人在,外婆和和氣氣地接了過去:“放著,一下同午飯一道吃。最近身體還好伐?”

這本該是席靈意問的話,卻被外婆搶先問去了。

席靈意有點不好意思:“身體都好的,外婆你呢?”

“好呢,我身體好得很,昨天還出去跳廣場舞。”

外婆也在桌邊坐下,她現在坐在這個椅子上,腳已經夠不到地了,她自己的麵前沒有茶,卻笑得挺開心,挺開心地看著席靈意,又看看寧褚。

“你要是沒提前打電話,我這會午飯都做好了,就不用浪費錢去外麵吃了。”

果然,外婆就算是人變得這麼小,聲音依舊像一隻最健康的鐘,邦邦邦敲個不停。

聽外婆這麼講話,聲如洪鐘地還在擔心浪費錢,席靈意心裡就感覺好受了些。

好像這一路上來被問的那麼多句“好久沒回來了啊”,都被輕輕地寬恕了。

外婆很健談,普通話也還算標準,喝茶聊了一會兒天,聊到興頭上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又聊了許久,好像很滿意寧褚。

點評道:“你帶回來這個我看著很好,比你媽媽帶回來那個要正派,像個知識分子。”

外婆嘴裡那個“你媽媽帶回來那個”講的是席靈意的親生父親,這麼多年以來,外婆每次提起都能滔滔不絕罵上十來分鐘,今天還算克製,就講了這一句話。

席靈意笑道:“外婆還是會看人,寧褚他就是靠寫字掙錢的。”

外婆露出些微得意的神色,但是嘴上謙虛:“哪裡哪裡,外婆又不會算命,哪來的什麼會不會看人,不要拿我這個老太婆開玩笑了。”

“哦,我昨天啊,看到你上新聞嘞。就是你之前跟我講的那個紅紅粉粉的……呃……那個劈裡啪啦上麵。”

席靈意沒聽明白。

外婆幼年時沒有機會上學,但是她好像一直對文字充滿了渴求欲,所以從媽媽小的時候就逼著她念書。

早些年席靈意讀高中的時候,就總看到外婆悶著頭對著報紙自己學,但是她那時候怕外婆的暴脾氣。

倒是後來席靈意給她買手機,本意是方便聯係,她就發現外婆會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跟著認。

進度席靈意沒問過,不過按道理現在外婆認識不少字了。

但是要講新聞,席靈意倒是不覺得她能看得了那種文縐縐的東西,而且席靈意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大本事能上得了新聞。

至於外婆說的劈裡啪啦。

外婆給席靈意打開了,她才知道,原來外婆口中的劈裡啪啦是B站。

外婆念不來那一串字母,就乾脆叫劈裡啪啦,說出口還挺熱鬨。

那是B站官方推的熱門新聞。

昨天的國際遊戲動漫展,B站官方是有推送的,其中一張圖是鹿空山的展台,而席靈意在上麵主持。

因為是整個展會的新聞,不是針對某個公司的,所以那張圖拍得很遠,席靈意說實話自己都看不清楚自己。

而且那套衣服席靈意從來沒有穿過,那是第一次穿,外婆居然那麼篤定那是自己。

“我們以前看到好看的報紙麼都剪下來,貼在本子上,就永遠不會丟了。”外婆用手機還不熟練,那一張圖片碰到了放大,再一碰又縮小的,“我從昨天看到你的新聞開始啊,這一頁就不敢退,就怕關了就找不到了。小意,你有沒有什麼辦法,讓我把這一頁給剪下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