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1 / 1)

紫禁城,禦書房。

不論白日或黑夜,禦書房內永遠是燈火通明。造型古樸的長桌上放著個燭台。九龍銜日,雕刻精美活靈活現,每條龍神態各異,乃大家所作。上邊燃著的是上好的蠟燭,無煙無臭,價格高昂,就算是富商也不一定會舍得使用。

放眼天下唯有一人能這般不計成本,一斥萬金。

這一人坐在桌後,摘了帽子,看著燭火出神。

火光一跳,他麵前多出了一個半跪著的人。藏藍魚龍服,低頭等著麵前的人發令。

他是皇帝的眼睛,是皇帝在朝中的眼線。帝王並不完全信任大臣,需要為他們戴上項圈,將他們抓在手中。

“如何。”

“陛下萬安,一切如常。”

以往說完這句,皇帝便會揮手讓他離開。而今天皇帝發現,麵前這人還跪在他跟前。他鋪開熟宣提筆濡墨。墨汁是上上品,一時藥香墨香升騰。

皇帝醉心書畫,旁若無人。他安安靜靜地跪在那,就像世間無他這人。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終於停下手中勾勒。

“說吧。”

“臣發現一人,可為用。”

皇帝饒有興致地瞟他一眼。這可稀奇,麵前這人話極少,幾乎不會多嘴,而他最滿意的也是這點。今兒開口,竟是為了推薦人才?

起了些興致,他隨口回道:“你將他收編便是。”

“她不會武。”

錦衣衛無一例外會武功,若是不會武必然無緣。他不能越界授那人旁的職位,因此來求自己來了。

皇帝心中暢快:“傳口諭,封之大理寺評事。”

“吾皇聖恩。”

...

牧歸的大腦正在燒烤。

雖然她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但還是有一粒綠豆那麼大的常識。暫且不提燃燒時候的光熱,光是煙霧就足夠醒目,更何況這個世界的人還會武功,五感靈敏,想必發現速度隻會更快。

為何偏偏是隔著百米有餘的衛二發現了?周圍人都吃了褪黑素,睡他個昏天黑地嗎?

受損的僅僅隻有一棟房子。就算當天無風,照它的損壞程度,周圍也不該僅僅隻是焦黑。老板在群眾中風評極好,做事細致周到,應當不會出現點著燭台跑彆家玩的行為。他平日幾乎不曾離開店門,怎的這麼湊巧?

手中琉璃片被攥了好一會,鋒利的邊緣刺進血肉,隱隱有些發燙。牧歸沒心思去市集,漫無目的穿行於小巷。

“衛二!快快,和哥幾個講兩句。”

牧歸轉過個彎,恰巧瞧見衛二衣衫淩亂,正被幾個農民打扮卷著褲腿的人圍著起哄。這幾個牧歸認得,是這一帶有名的潑皮,整日遊手好閒采花逗鳥,現在給人看場子掙點酒錢。

聽到這,牧歸腹中內力湧動運轉至腿腳,身上一輕,縱身跳上房頂。潑皮正忙著戲弄衛二,沒聽到瓦片相撞的聲音。手腳並用,她在房上陽光地爬行,爬到他們頭頂才停住。

牧歸處在高地,底下看不著她,她卻能將他們收進眼底一覽無餘,功效堪比講台,底下的動靜她看得清楚。

老師的感覺竟是如此!牧歸不知為何想在前邊加上“強者”,後邊加上“恐怖如斯”。

牧歸精神尚好,還有玩心,衛二可就慘了。

他被折騰一宿,又被提到官府問話,眼下青黑麵帶死意頹靡不振。眼下不敢招惹潑皮,笑容勉強比哭還難看。潑皮可不管他有何苦衷,揪住他衣領將他提起來扔在椅子上,就像擺弄玩偶一樣。

“您想知道什麼啊。”

他吃痛縮成一團,卻又得強裝出討好的模樣,免得惹他們不快。抓住椅子邊緣的手指發白,指甲一半嵌入其中。

“聽說你遇上刺客了?能逃掉真是好運。我問你,用的是毒還是鏢?”

“先回答我的。怎的你小子在這個點想起來出門,是有意的還是故意的?”

“自然是故意的。他本事大了,都叫縣太爺都看中,要賞個一官半職!”

衛二聽完眉頭擰成一團,震驚中帶點憤怒,憤怒中帶點茫然,茫然中帶點手足無措。下意識伸出手指向自己,喃喃道:“我?真的假的?”

“你連自己的事都不清楚?”

開口酸溜溜的,牧歸忍不住伸手在鼻邊扇了扇——好重的醋味。

這才一會功夫,謠言都發酵到這種程度。牧歸懷疑明天她能聽到“衛二夜劫太尉府,俠盜高義濟平民”。

大概火災事件的功臣衛二,是近日八卦中唯一有名有姓的。八卦流言一股腦全找上他,安了他的名字。

底下念叨,牧歸梳理。

衛二並沒有遇到刺客,唯一算得上暗器的是不知被他踢到哪去的罐子。因為要等一位“大人”睡醒,所以不久前才問完了放他回來。

潑皮覺得沒勁,朝邊上吐口唾沫自顧自地走了。牧歸趴在上頭,看衛二罵罵咧咧也走遠,半眯著眼睛。

她的一隻手被袖子遮住,指下觸碰到匕首柄的綁帶,略有些粗糙。

姿態悠閒,少女懶洋洋地望著前方。山色淡淡,像加了靛青的墨汁,一半是留白,一半是煙火,在雲端半化不化。遠處已有炊煙,有鍋鏟碰撞的鳴奏,溫柔而和諧。

夢著雲煙的少女將匕首攥得緊了些,猛地向邊上一刺!

迅捷如電,她的動作比雨燕更輕靈,袖子隻是微動,手已在空中劃過殘影。怪的是匕首上並無殺意,就像她隻是拂去落紅,溫溫柔柔將危機送至他人胸膛。

手臂與一物相撞。它的力道巧妙,四兩撥千斤,將牧歸的力道悉數化去,隱隱有借力打力之勢。牧歸手腕翻轉,腰腹使力彈跳起,以詭異的角度襲向它麵門。

“叮。”鐵器相撞火光四濺,殺意激蕩。片刻後,牧歸先卸了力道放鬆下來,將匕首收入袖中。

“阿溱姑娘,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牧歸整理被壓皺的衣服,偏過頭看向阿溱。

阿溱還是穿著茶館那身青衣,少年打扮,身姿卓絕衣帶當風,看過的都要讚一聲少年豪俠。她被抓包有些不好意思,右手一直搓著衣角。

方才牧歸聽到一半,覺得身側風動,似乎無聲無息趴下一人。她不想打草驚蛇,耐心等到衛二都走遠了才出手。

“您今天認識我嗎?”

阿溱一愣,想到先前自己似乎以這個理由打發過牧歸。雖是一時心急,不加思考慌不擇言,人家怕還是記上了。

牧歸看阿溱低頭真的開始檢討自己,大感不妙,忙道:“開個玩笑開個玩笑,您知道的我一向瘋瘋癲癲。”

“您裝作不認識我,是怕被家裡人給聽去吧?”

“是,和您猜的一樣,我想離開這。”

“您的真名也不叫溫溱吧?”牧歸伸手打斷她的話,“讓我猜猜,您這名字應當是預備在江湖上用的,父母都不知道。隻有您的朋友阿琰知道。”

“是。”

“我有些好奇,為何那日你四五招就能將紅衣服的打趴,為何隻表現出和他半斤八兩的樣子?”

牧歸是真有點好奇。阿溱的母親是在集市上找過她的,她給出了“鳳鳥之資,扶搖直上“的評價。這麼想來,該不會她一頓猛誇之後,反倒起了反作用吧?

父母應當都希望子女好的,為什麼大娘看著通事理,卻聽不得這些?

“因為我那弟弟實力就是這般。”阿溱歎口氣,探向前方欲取酒杯,手卻撲了個空。她怔住不說話了,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指。手上有刀劍劃痕,有常年練鏢練字練女紅養出的繭。刀劍劃痕已經很淡了。

因為父母的不同意,阿溱隻能終日在家做女紅。她是自由的,又有個走江湖的朋友,憋著一口氣想出去看看。周邊的認得他們家的臉,也知道溫家女兒愛使刀槍,一出門怕是立即有好事的告到她父母跟前,不得已模仿自己弟弟的樣子。

姑娘不說牧歸瞎猜腦補。阿溱出門估計有阿琰的幫忙,因此阿琰在看到她們氣氛微妙才會緊張。就算牧歸不出現,她也是會離開的。隻是不知道能逃多遠。

“您幫我說話的事情還是阿琰告訴我的,”阿溱淺笑,頰上開出兩朵花,“她去問了陳大哥。我還好奇她怎的就禁我足了,原來是這樣。”

陳大哥,你的記憶力和八卦力是真好。

阿溱沒有稱呼大娘為母親。牧歸敏銳地察覺到,摸摸鼻子,嘴了又合,還是沒有開口。

阿溱被她的樣子逗樂了。她笑得前仰後合幾近癲狂,最後癱在屋頂上,不知看向何方。

“他們隻聽他們想聽的,看他們想看的。這地方都是這樣,每個人都是這樣。”

“若是不是他們想的那樣可就麻煩了。腿不像就打折他的腿,頭發不像就剪掉他的頭發,氣質不像就將他關起來,強迫他變得正常。”

“我漸漸地也病了,厭倦了。”

牧歸不知該怎麼安慰她,隻好生硬地轉移話題:“姑娘來這也是為了查火災嗎?”

“這倒不是,隻是看你趴在這好像很舒服,我也來趴一下,看看這邊的屋頂體感如何。”

牧歸下意識以為這是借口,正欲開口,卻見她的眼睛清澈明靜,歪頭好奇地瞧著自己,這才意識到她真的是這麼想的。

阿溱姑娘,你的屋頂和這的屋頂都一樣,瓦片梆硬趴著真的不舒服,體感不好需要改進。

轉念一想,雖然阿溱對火災不感興趣,但是似乎對出門晃悠感興趣。牧歸盯著阿溱,腦中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阿溱姑娘,要不要為日後走江湖做演練?”牧歸湊近阿溱,對她眨眨眼睛。

“我們來闖一闖縣令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