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天注定(1 / 1)

同一時間,縣令府內。

油費金貴,每分每秒燒的都是饅頭鹽米,因此平日裡縣令府的燈很早就熄了。而今個卻是早早點上。

侍女無聲穿行。她們路過一間房時尤其小心,甚至不敢粗聲呼吸,生怕驚擾到裡頭的人。

竹影水色,朱門金鈴。

火光最盛在珠簾。

燈火描摹出一張精致的臉。劍眉桃花目,唇形飽滿,然而目中含的卻是冰,燈火的熱度甚至都不足以讓它融化一角。

坐姿筆挺,頭發鬆鬆垮垮地係著,生出幾分慵懶,如璧般精致圓潤。下巴乾淨未蓄須,額間碎發相綴,真真一副丹青美人圖。

美人在珠簾後翻看書卷,右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在桌上。

“大人,小人鬥膽問一句,您為何放她走?”方才還威風八麵的縣令雙腳並攏,對著珠簾,躬身低頭,不敢看前方。

良久未曾有聲響。縣令忍不住抬頭,正巧瞥見書卷上的“西涼誌事錄”幾字,慌忙低頭不敢再看。

他隻是個小官,這不是他該知道的東西。就像他不知道眼前人的真實身份,不知道他來這的目的。不論哪一種,都不是他能擔得起的。

要是惹得麵前的人不快,怕是……

今日之事,定要死死埋在心中。

“暫無頭緒,她的事,暫且不必放在案上。”

美人敲桌頻率變快了,似是在思索。

不知何處起風,火舌忽閃,美人眸光晦暗不明。他停止敲擊,撫上一張麵具,忽地露出笑容,眉間竟有壓抑不住的銳意,燭火晃動更甚,終無力承受,“啪”地滅了。

青煙嫋嫋,珠簾微動。

美人消失了。

...

霧氣尚濃,葉上還有昨夜淺眠的露水,顆顆分明,像是仔細打磨的帝王玉。大清早來采買的人還不多,打著哈欠跨個籃子,深一腳淺一腳晃悠到集市。

平日如此,今日也如此。待采買完畢,跑堂的跑堂,下廚的下廚,朝朝暮暮年年歲歲,做著一致的事。西京人從不奢望變化,也不願去改變。

直到他們看到市集邊突兀出現的攤子。

說是攤子未免有些簡陋。用大大小小的石塊堆疊,上邊架了塊稍微平整些的石頭,總讓人不禁擔憂下一秒會不會塌掉。石塊前方用稻草包了,上邊是炭寫的巨大的“算”。

這能作攤位?

規格不對,形式不對,擺放的位置更不對。西京人怒了,卷起袖子準備上前和諧商討以理服人,卻見攤子後坐著一人。外頭罩灰色布衣,裡頭是白底紫花,歪頭睨向他們,怎麼看怎麼像昨天被拖出去的瘋子。

是瘋子嗎?

是瘋子。

不是瘋子,她也得是瘋子。

眼中的怒意全做灰燼消散——原來是瘋子,那沒事了。

買菜的接著買菜,工作的接著工作。有些瞧見的回去告訴親朋好友,到中午一齊來看樂子。

人總是愛看熱鬨的,昨日官府門口圍了一群人,今日幾個人聚在這不走,漸漸地又圍了一圈,人多就會硬氣,原先不敢發話的也跟著說兩句,一時間碎語點點。

“算?她會算什麼?”

“真彆說,神棍和瘋子還挺搭。”

“這不是神婆嗎?散了吧。誒不是你們怎麼不走啊?”

“你小子摸荷包做什麼?不會真信這套吧。”

“她是神婆,那她能算命?周老六,你去試試。”

一人被推了出來,險些栽倒在地上。一陣哄笑,被稱作周老六的少年麵色漲紅,站到攤子前。

牧歸麵前投下一片陰影,她睜開眼道:“客人想算什麼?”

“今日運勢?何日撞上桃花?升官發財?加官中舉?看八字看手相?”

周老六見牧歸神神叨叨笑得燦爛,氣勢已卸一半,卻在後邊人的哄笑中又漲紅臉。

牧歸也在趁這個時間觀察。

麵前的人相當瘦弱,頭發乾枯無光,步伐細碎而虛浮,眼神一直低垂著不敢看她。

“吟詩作對?八股孔孟?不論何事,皆可道來。”

“您要是有心事,我也會成為您最忠實的聽眾,為您排憂解難。”牧歸善意地補充道,誰知人群又爆發出一陣笑聲。

“呃……那看個手相吧。”周老六蹲下伸出的手,手指纖長,放在現代就是彈琴的好苗子。

牧歸抓過他的手,細看他的掌紋,半晌一拍大腿大叫:“好!”

圍觀的有一人笑問道:“那你說說,怎麼個好法?”

“就是啊,說出來讓大夥聽聽。”

先開口的便是方才推周老六出來的。這人衣著相較於其他人更為精良,家裡應當是較為富有的紈絝。

是的紈絝,他以貶低他人取樂,想必內心世界相當無趣。

正巧,她也喜歡給自己找樂子。

牧歸抓著周老六手腕猛地站起身,周老六被她這麼一帶打了個趔趄,險些癱坐在地上。

“請看。這位客人骨相清奇,手指纖長有力,紋路清晰,生命紋有力無雜點,指中有一鬥。這表示客人性格內斂,不愛與人爭吵,但堅毅且命強,屢次災難都能化險為夷。或可得文曲星青睞。”

牧歸點著他的手,一本正經地開口。

她真的懂嗎?

不,完全不懂。

雖然不懂,但是可以瞎編。隻要帶上幾個術語,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即可,包教包會。

“嘿,她說周老六得文曲星青睞!”

“還真彆說,那小子確實會寫兩個字,還喜歡到處借書。”

“這人還挺有本事?周老六那些事情他都知道了?她怎麼知道的?”

聚過來的越發多了,有人發話質疑,更多的則是麵麵相覷,彼此交換目光。

那紈絝雙腳開立,右手取出一把扇子,“唰”地張開又合上,手指不住地扣著扇子上的吊墜。

“胡言亂語。”

“天意!這都是天意!”

牧歸的聲音比他更大,隱隱有些破音。她閉目,雙手高舉,正巧此時太陽從雲中鑽出,它便是最好的聚光燈。

百鳥齊鳴,萬草恭迎,金光閃耀,白霧升騰,襯得麵前人神聖而虔誠。

細碎的聲音消失了。

眾人驚愕地看著麵前的少女。她穿的是普通的布衣,卻比任何衣裳都要奪目。萬千精華齊聚一身,彙入眉宇間,仿佛一聲歎息。

他們迫切地希望她睜開眼睛,眸光流轉牽出濃墨重彩的一筆,又希望她不要睜眼,不忍打擾她祈禱。

不知過了多久,少女睜眼了,她將手伸回,放於心口。

“一切皆是天意。”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眼前的不是九天神女,卻比神女還要高貴。她的視線掃過每一個人,被她看到的人為自己沒有好生打扮而羞愧,垂頭閃躲。

“客人是個讀書寫字的好苗子。日後趕上機運,或成夫子,或為一方大儒。”牧歸恭敬後退幾步,款款施禮:“晚輩在此見過了。”

“原來如此!”

“難怪我說她不似凡人,竟是窺探到天機的高人!”

剛才還是神棍,現在已是高人。話接得極快,時機恰到好處,就像是她請來的捧哏。

要是有人來質疑,牧歸準備搖頭望天,高深莫測地回他一句天機不可泄露。

高級的搪塞,往往隻需要故弄玄虛。

而且她也不算是完全胡編的。

這人怯弱但身上並無被打傷的痕跡,似是有幾分傲骨。手雖然有因頻繁乾活磨出來的繭子,但整體保護得很好。幾處有細碎刮傷痕跡,猜他是不是拿草杆練習寫字。

更重要的是他的氣質,雖然衣服破爛粗糙,但方才隱隱有些儒家風度,像是聽過一些道理的。

沒錢又渴望讀書,在朋友中因為誌趣不投吃不開,在能上得起學的人中又被捉弄取樂。能讓自己不吃虧,悶聲達成目的,善於隱藏。

如果他能堅持下去,在家鄉教書應當是沒問題的。

堅持不下去...估計到那時她早就遠走高飛,與她無關,不必理會。

周老六回過神來,兩頰生出兩抹紅暈,對著牧歸一拜。

“您的話,周六謹記於心。待日後果真如此,定不忘仙姑。”

很好,她從瘋子一躍成神棍,現在從神棍進化為仙姑。

其餘人的態度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半信半疑間對她容忍度有極細微的提高。

這是個好開始,不管怎麼樣她神棍的名聲已經打出去。

她沒想到的是,晚些時候,周老六又回到攤前。

向她獻上四個黑饅頭後,周老六慚愧道:“多謝仙姑……聽聞窺探天機有損壽數,我有旁無他物,隻好取家中自製的饅頭給仙姑送來,權當……”聲音切切,漸漸小下來。

他估計是覺得自己的東西拿不出手,略有些羞恥。

“有這份心自是不錯。你這孩子將來必成大器,得呼風喚雨之力。此行須抬頭傲立,切莫叫他人看低了。”

牧歸不會算命,但她會說好話,也知道人都愛聽好話。

她還知道今天的飯有找落了,這孩子真是玲瓏心,一下就看出她缺少吃食。該誇。

“您怎知……?原來如此,您都算到了啊。”周老六神情複雜,帶點懷念帶點釋然。

“您的話讓我下定決心了。不瞞您說,先前有個先生找我,說我資質不錯,說如若想學,可去金陵找他。”

“那時膽怯,不認為自己真的有什麼能力,但是仙姑一說,我就覺得這才是我的路。”周六眸中神采奕奕,似點入一片星河。

牧歸聽來一陣眩暈。

不好意思完全沒料到,根本沒算。

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剛才的話是脫口而出的,她甚至都不知道說的什麼。

看看對她拱手的周六,收斂神情,做出通曉一切的樣子道:“去吧。”

月色朦朧,少年身影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