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瘋非本意(1 / 1)

八月,西京。

午時最是炎熱。熱浪鋪天蓋地席卷來,風燥人躁,烤的整個西京都酥軟。換作平日,西京人莫說出門,甚至不願多抬一下胳膊,多做一個表情。

但今日不同。烏泱泱的人群互相推搡著,扒在縣府護欄前,伸長脖子往裡頭瞧。

目光所及,一位少女靜靜地跪在院中。

長戩寒光熠熠,府衛披甲,目不斜視,一左一右守在她身側。少女卻跪得放肆,跪得滿不在乎。她漫不經心地撿起石子,在手中把玩。

“啪!”

驚堂木狠狠拍在桌上,寒意透骨,人群一哆嗦,投來的眼神卻越發熾熱。

“台下何人?”

一道聲音自堂前傳來,威嚴而洪亮,中氣十足。

開口之人居上首,著官袍,年紀不大卻蓄長須,背靠青天白日屏風,氣勢十足,一見便知是上位者。

他是縣太爺,本地的父母官。他聽到有人舉報街上驚現妖邪,不得不起身處理,午覺也沒睡成,正憋著一肚子火。

跪在地上的人垂下眼眸,似乎是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外界全然不知。

就像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李家叔有他的名字,跪在地上的人也有她的名字。

牧歸,一個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在荒郊野嶺躺著的,愛好心理學的,普通穿越者。

當她穿著白底印紫花的睡衣,一睜眼見到的不是自家天花板而是重重疊疊樹葉子時,眉頭一皺,發現事情有點詭異。

牧歸想著心事,自動將外界隔開了去。因而沒注意到,縣太爺因她久久不應後,越發精彩的麵色。

縣太爺朝底下使個眼色,官兵立即心領神會,將牧歸往前一推。

“為何不答話?誰給你的膽子?”

烈日毒辣,他心如亂麻,動作凶狠,又有被迫加班的怨念,手中不覺增了力道。

他本想教訓一下這個囂張的姑娘,誰知牧歸陡然受這麼一下,竟“啪”的一聲,狠狠地砸在地上,隨即僵屍一樣癱倒,一動不動。

官兵眼中染上一絲驚慌。

他也沒想到自己隨手一推有如此大的力量,竟能將人直接打成煎餅,下意識去扶,卻又被縣太爺用眼神製止,隻好將手中的長戩握得更緊。

“你……大人問你,為何不答?”心一亂,開口少五分底氣,不似問責嗬斥,倒像是嗔怪。

不好意思沒吃早飯有點低血糖。當事煎餅——牧歸也不起來,就這麼趴著。

她聽到後頭人們竊竊私語,像一陣浪花,將她吞沒在議論和揣測中。

地麵被烤得發燙,牧歸聽著,臉上生出些麻癢和刺痛,思緒卻飄飛。

意識到不對勁後,牧歸立即開始分析情況。

首先,她穿越了。

其次,她穿越到在荒郊野嶺,麵朝高樹,背靠黃土。

她將後背擱著硬物取出,舉到眼前。

極薄的柳葉刀,刀口卷曲,無裝飾,中有一道裂痕,貫穿刀身。

最後,她好像要完了。

牧歸不禁開始反思,難道是因為平時精神狀況太好,上天看不下去把她送來這了?

為什麼穿越必備金手指還沒發下來?

腹中抗議,不得已爬起覓食。左顧右盼間發現路邊似乎有個鎮子,偷摸進去躲在街角陰暗地觀察。

腹內雖空,牧歸卻不急,甚至還有閒心賞花賞建築。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心驚,驚得雙眼圓睜。

高頂飛簷,建築風格是各朝各代大雜燴。她左邊的屋子是木質唐風,右邊的又是磚製的,而她,站在中間懷疑人生。

這是給她送哪來了?

“嗖——”

耳邊一陣破空聲,天兵忽降,將她團團包圍。

身前是全副武裝、如臨大敵的士兵,身後是牆。牧歸看看自己有些皺巴的睡衣,再看看圍住她的鋥亮刀光,老實地舉起手作投降狀。

光入影動,兵卒忽地分開一線,一青衣布鞋書生打扮的人穿過人牆,在她麵前站定。

來人戴著個麵具,逆光而立。挺拔如鬆,手負於身後,看身形應當是男人。

“何人指使你來的?”

“何人指使你來的?”

牧歸被兩個官兵扶起重新跪好。

這次的聲音和上一聲不同,清清冷冷,像山間的霧氣,情緒被很好地隱藏在這片濃霧之下。

她抬眼向前看去,眸光捕捉到麵具一角,又迅速地移開了。

“……不知道。”

這人先前也問過,應當是對自己的回答不甚滿意。

既然自己這麼真誠的大實話都讓他不滿意……

雙眼空茫透著清澈的愚蠢,她的嘴角揚起弧度,無神地望向前方。

“我是誰啊。”

牧歸決定先裝傻。

“……”

“我是誰啊。”牧歸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轉向府衛,扯住他的褲腳。

“我剛剛乘坐夜鷺來的,路上顛簸曆經磨難,但是我的夜鷺不見了。”

“這是哪啊,我為什麼穿得和你們不一樣,”她忽地抱住府衛的腿,身軀因興奮顫抖,透著一股瘋感,“你也是從天上下來的嗎?”

“你認識我,我們的廣播體操已經練成了嗎?”

府衛哆嗦了一下。

牧歸臉上的神情從興奮漸漸平靜,而後轉為極度的恐懼。神情轉化極快堪稱神奇,此刻她看著府衛的眼神充滿不可置信。

“娘你帶我走吧這裡好多塑料袋我害怕!”

“我要回去吃西紅柿炒混凝土配濃硫酸一口悶!帶我走吧!”

“我再也不發癲了!”

尖叫和哭聲混雜,如刮著黑板的指甲,聽得人眉頭一皺,露出嫌惡的神色。

這人有病。

府衛求助的目光投向上首微胖的男人,男人卻沒理會他,瞟向站在陰影處的麵具人。麵具人不理會向他發出無聲求助的男人,抬手輕敲自己的麵具。

一下,兩下。

“怕是個瘋子。”

“哪來的瘋子,把她拖出去!”微胖的男人聞聲接道。

“原來是瘋子啊……”

“難怪。還看什麼?小心染上瘋病!”

“衛二,待會要不上我那嘮一壺?”

“沒勁。得了得了。”

人群聚來快,散亦快。落幕後的舞台無人去理會,很快隻剩下還抱著府衛腿的牧歸。

牧歸瞅瞅抱胸立著的麵具人,再瞅瞅不住擦汗的縣令,慢慢地鬆開手臂。

台上這人坐主位,說話雖是威嚴,然而方才庭審時幾次想要換坐姿,欲變換動作時生生停住,眼神飄忽,像是在懼怕什麼。

反倒是那麵具人,雖然隱藏在陰影中,卻並不局促,反是顯得閒適自然,定是上位官員。

上位官員掩藏身份麵容微服私訪,相當古怪,而她才剛來這,隻怕是恰好撞上了。

她腦中閃過幾種可能。

既然他的心思在彆的更要緊的事上,沒心思理會她,那她裝瘋賣傻糊弄過目擊群眾,可算是讓他滿意?

“奇裝異服成何體統。”

“來人給她件衣服,再給她拖出去!”

第二遍了縣令大人,你們一前一後的真的很像唱雙簧。牧歸想著不覺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近乎打嗝。

她一路大笑著被丟在門口,感受到身上憑空生出幾分涼意,應是被丟了一件衣物。

“砰!”

門在她身後關上了,她的笑容也像是被留在了門內,麵上一片冷寂。

半晌,她慢慢地爬起來,抓住滑落衣物的一角,隨意地將它披在身上。

……

“您這收長工嗎?”牧歸左手抓右手,局促地站在一家店鋪門口。

這家店是賣香粉的,最近生意似乎不錯,她眼尖瞅見櫃子內粉包已是半空了,門口又新張貼了大紅紙張,上邊“招長工”的墨跡飽滿新鮮。

看店的是一位姐姐,年紀不大,桃花麵,嘴角含笑,一看就是人美心善。釵子垂下一朵牡丹,隨著她動作躍動在鬢發上。

“奴家且去問問。”她對牧歸露出一個笑容,起身欲行,卻被一雙手按回位置。

“這裡已經招滿了。”來人是一個男子,他的手緊緊按住女子的雙肩。

“可是這……?”牧歸探出店門,寫著“招長工”三字的紅紙迎風招展,回應她的目光。

“招滿了。”男子加重音調,嘴唇緊抿。

“哇塞,招滿了啊。”牧歸的聲音意味不明。

她在女子略帶歉意的目光中離去,走出一段後又殺個回馬槍,躲在他們視線盲區,往牆上一靠。

古代的隔音質量想必不會太好,這個位置隱蔽,是聽牆角的好位置。她耳朵一動,捕捉到些許聲響,步點零亂,女子被男子拉到裡頭的隔間中。

“為何不招她?咱手頭正好缺人,這孩子看著又是個機靈的。”女子憤憤。“啪”的一聲脆響,男子吃痛抽氣連連。

“娘子有所不知,我瞧見她方才從官府出來。”

“她能出來不就沒什麼事嗎?”

“來的路上聽牛家大哥說了,她可能,”男子停頓了,取而代之的是衣物摩擦聲,“這,有問題。”

“啊……”女子感歎,“真是可惜。”

在聽牆角的牧歸:我沒問題!

為什麼要說可惜,快對我說恭喜你被成功錄用快去拿你的工服吧姐姐!

她一琢磨,問題似乎出現在剛才庭審上,她可能表現得,太超過古人的想象了。

流落他鄉突逢災禍,還沒來得及弄清何年何月何地,就被按倒心驚肉跳,隻待上首那一道斷命的文書。

她不是什麼大拿也不會異能,體育也才堪堪及格。人均配給的係統也沒有,這種情況下她自覺腦袋空空蕩蕩,晃動間隱隱有水聲。

在自己證明自己的問題上,想不出彆的解決辦法,隻好裝瘋回避。

然而裝瘋好使,眼下的情況不太妙。隻想著脫困,沒著想這邊的人會來看戲,更沒想到這裡的人對避瘋子如蛇蠍。

而且...

信息的傳播速度比她想的要快上幾倍。

“抱歉,我這裡不收人,您找彆家吧。”店家欠身露出討好的笑容,悄悄撕下門口寫著“招工”的布條。

“哪來的叫花子?出去!”三五個赤裸著上身的大漢堵在門口,留著小胡子的店長在樓梯口探頭探腦。

“區區小店容不下您,請您高抬貴手,放小店一馬吧。”這次連門都沒有開,且被人死命抵住了。她能聽到門後急促的呼吸聲,以及不斷念著符文的、像是快哭了的聲音。

牧歸沉默,踟躕片刻,毅然轉身。才沒多久,聽著大門裡邊的歡呼聲叫喊聲,鍋碗瓢盆敲擊聲隔了百米的距離依舊響亮清晰。

不想聽這什麼聲,她站在街上懷疑人生。

“漂亮姐姐!……唔?”攥著糖葫蘆的娃娃對她露出三顆大牙,伸出的手被一個婦人打扮的女子拍了一下。孩子咧嘴就要哭,婦人驚懼地看向她,陪笑道:“孩子小,請……您不要和他計較。”

牧歸還沒回過神,婦人抱著孩子跑走,三兩下不見身影。

如果這個世界有武功,那這婦人絕對使上輕功,要不就是她眼花,否則怎麼看到婦人跳上房頂跑了?

從午時走到天光黯淡,門在她麵前一扇扇關上,她的心從詫異遺憾到麻木。像是調休完發現明天又是周一。

“我怎麼了嗎?”牧歸喃喃道。

滿眼圈圈繞繞,滿心我在哪裡,發生的事情太多,牧歸一下子反應不上來。她覺察身側有聲音,下意識偏過頭去尋其來源。

可巧她正對著一戶人家的窗子,更巧的是裡邊人也到了窗子前。

大眼瞪大眼,裡頭的人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窗子猛地被關上了。

關窗的十分急切,又在驚懼之中,不覺使上全力,震落一台子灰。

牧歸:“...”

莫名其妙被拉去官府批鬥一頓,莫名其妙被鎮上人排斥恐懼,又真的被當做瘋子對待,四處碰壁的牧歸越想越氣。

不喜歡瘋子是吧?

她動手搜羅些木板石塊草墩子野果子,在市集門口紮了個台子。台子不高,約莫到她腰際。旁邊田間收集來的草隨便一團就是個蒲團。

天為被蒲團堆一堆為床,她蜷縮在台子底下。

既然都說我是瘋子,那我狠狠當一把瘋子。

牧歸憤恨,翻來覆去,心中又生出些迷茫。

“所以...怎麼瘋才是合理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