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博從小到大都不是一個讓彆人費心的孩子。
童戰熱情直率,粗中有細,可時不時行事魯莽衝動。
童心天真懵懂,可畢竟心智不全,難免犯錯闖禍。
所以,身為大哥的他,冷靜理性,從來都是三兄弟中的那個指引者。
他一直被童鎮乃至全族人當作族長繼承人來培養和看待。他也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無論什麼情況,哪怕是最危險的時候,衝在最前麵,是他的習慣,也是職責。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口頭禪就變成了“沒事”。
仿佛承認自己的軟弱都變成了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
一直到,他被童鎮勒令離開水月洞天那天,他從來堅定與一往無前的心發生了動搖。
他的心底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究竟是從哪兒來的?他又該去往何方?
沒有了親人,他今後又該為什麼而活著?
他的家會在哪裡呢?
這或許就是他無法與童戰坦白的原因。
他固然是為了能夠名正言順守護在童戰和童心身邊,可其中包藏的私心隻有他自己清楚。
他甚至在心底隱隱有些慶幸,慶幸水月洞天的冰封,讓童戰和童心無處可去,跟在他身邊,依然需要著他,依靠著他,讓他暫時不至於徹徹底底變成一個孤家寡人。
這也許太自私了。
但童博不否認這樣的念頭的確會晦澀地在他內心深處一閃而逝。
“被人需要,才會感到活著。”春花如是說道,“童大哥,我喜歡你,所以我永遠需要你,無論是什麼樣的你。”
童博第一次知道,月光原來是有溫度的。
那月光皎潔,落在春花鴉羽般的睫毛,竟帶著春日的溫存,刹那間令童博分不清四季變化,隻餘和煦的熹微,映照胸膛。
“所以,我希望你彆對我說謊。”春花眼神澄澈,“我們是一家人,我們要相互信任,哪怕是最最難看的一麵,也是可以坦誠的,對不對?”
她看穿了他,卻依然喜歡他。
她說要給他一個家。
這怎麼能不讓他高興呢?
“好。”童博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地回答了春花的話,然後趁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那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啊?”春花凝視著童博。
“你還記得上次我和血蟒打起來,你站到我們中間的事嗎?”
春花點點頭。
“你既然要我坦白,那我便講給你聽。”童博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我不喜歡你那樣。”
老實說,童博的臉上不帶笑意的時候,挺能唬人的。
這大概就是童心對他的大哥童博又愛又敬的原因吧——他很怕童博沉臉。
春花也有點怵。
“我想要你,不論以後麵對任何危險,都要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就行了。”
春花聽了童博的話,理所應當地笑道:“當然啦,我最惜命了,我肯定是把自己能活著放在第一位的啦。”
“不,春花。”童博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尖,“你比你想象的,要感性得多。”
“是嗎?”春花皺眉道,“難道你不是嗎?自恃冷靜,可卻隨時做好準備為了一堆人去拚命喔。”
童博無意與春花爭辯什麼,隻是執拗地望著春花,打定主意要她的承諾。
“好啦好啦。”春花重重點頭,“我答應你好了吧?”她白了童博一眼,扁嘴道,“都說你好脾氣,你霸道的時候可半點道理都不講。”
說著,春花就用力捏著童博的臉頰,朝兩邊拉扯,仿佛想用這種幼稚的方式抗議他的強勢。
童博也不煩,任由她胡鬨。
“還好你一定會好好活著。”他忽然這樣說道,惹得春花鬆開了手。
“咋了?”
“我想,如果連你都不在了,那這世上就再沒有人記著我,念著我了。那不是很悲哀嗎?”童博的表情忽而變得很憂傷,那盛得下星辰大海的眼眸裡,浸透了不安的彷徨,他遠眺著不知望向了何方,“一個人,就像泡沫一樣沒了,連墓碑上該記什麼都不知道。”
“童大哥,我又發現了你一個缺點。”
“嗯?”童博嘴角一彎道,“說來聽聽?”
“你好悲觀啊。”春花從善如流道,“對自己悲觀,對人生好像也沒多樂觀啊……”她不可思議道,“你怎麼會認為,除了我,沒有人會記得你呢?童戰呢?童心呢?還有豆豆、隱修師父,雲姐珠兒……他們都記得你的啊。”
“童戰以後有對童氏一族的責任要擔。至於童心,他一直是個孩子,沒有記性的。還有其他人……”童博搖了搖頭,“他們都有各自的生活。”
“你怎麼老是去想這些事啊?”春花撇撇嘴,對童博的消沉不甚滿意。“老是死啊死啊的,好像腦子裡總是在為自己的離開做預演一樣。”春花挑眉,“你打小就這樣嗎?”
童博定定凝望著春花,猶豫道:“你相信預感嗎?”
“預感?”春花重複道,“什麼預感啊?”她調侃道,“不如童大哥預感一下明天晚飯我會做什麼吃的唄?你能預感到我就相信。”
童博雖被春花弄得哭笑不得,心裡的鬱結卻是淡去了不少。
“若我能做到像春花一樣豁達就好了。”童博歎道。
“童大哥的豁達和我的豁達不是一回事。”春花伸出一根手指在童博眼前左右晃晃,“這世上呢,有的人豁達是因為樂觀,有的人卻恰恰相反。”
“童大哥,你太聰明了,聰明人往往想太多。這一點,倒是和天雪很像。”
“天雪?”童博回憶道,“就是上次那個,禦劍山莊的尹天雪嗎?”
春花輕輕點頭:“你們腦袋裡和心裡總是裝著很多很多事,想的東西又太深刻了,容易走入虛無,太傷神了。”她又搖了搖腦袋,“思慮過度損傷心脾,會導致氣血兩虛的喔。”說著她探手給童博把了把脈,“不過你身體底子挺好,目前沒有大礙~”
童博無奈地笑笑,春花就差把“自討苦吃”四個大字貼在他額頭上了。
春花又靠回了童博懷裡:“不如想想高興的事情吧?比如……”她的臉上閃過一絲甜蜜,“想想以後呀?”她強調道,“我們的以後。”
“……以後?”童博呢喃著。
“自從我們互相告白之後,我可是一直在暢想我們的未來哦。”春花的聲音裡帶著一點羞澀,“還經常會做夢夢到呢,嘿嘿……”那嬌憨的笑聽得童博心裡癢癢。
“你夢見什麼了?”
“夢見水月洞天的冰封解除了,童戰扛起了童氏一族的族長大任,雲姐的手完全好了,天雪的身子也痊愈了。然後……”春花神秘兮兮地衝童博眨眨眼,“這個你不能對彆人說哦。”她附耳過去,悄悄話道,“我夢見天雪接任了禦劍山莊的莊主之位。”
童博揚眉,眼底劃過盎然興味:“我真的對你的那位尹天雪充滿好奇,上次見麵匆匆一瞥,隻覺尹小姐機警過人,除此之外彆無其他。是什麼特質讓你如此堅信,她能夠執掌武林盟主之位?”
“怎麼,”春花給了童博胸口一記輕飄飄的拳頭,“看輕女子啊?”春花自然知道童博不是這樣的人,隻是習慣了維護尹天雪。
“當然不是。”童博握住了春花的手,柔聲道,“我隻不過是吃醋罷了。”
春花被童博突如其來的表白反將一軍,語塞的同時,臉上緋色漸深。
“天雪是女孩子,你吃的哪門子飛醋啊……”她嬌嗔道。
“誰叫我的春花太好,誰都喜歡,我當然忍不住亂吃醋啊。”童博的腦子靈光,說情話更是張口就來。
“你還讓不讓我繼續說夢了……”
“好好好,你繼續說,我不打斷你。”童博小聲哄道。
“然後啊,你就放下了所有事,每天就和我一起出攤子。”
春花回想起夢裡的場景,高興得雙眼發亮,臉都紅撲撲的。
夢裡她和童博早出暮歸,形影不離,一起打理三花坊門前攤子的生意。她做吃食,他算賬目,她再也不會因為賬本數目不對而頭暈腦脹了。
一段時間之後,他們攢夠了錢,再加上哥哥鐵風和天雪天奇的支持,在紫石街上有了第一家飯店。
她是主廚,他做掌櫃。
雲姐、豆豆、珠兒和韓大叔經常來店裡蹭吃蹭喝,尹家人也時不時來店裡吃飯,哦,不過天雪太忙了,老是沒時間吃飯,每次還要春花親自送到禦劍山莊。鐵風總是領著鐵衛隊的弟兄們來打牙祭,王鐵匠家的笨笨和瓜瓜老喜歡趴在店門口蹲守客人吃剩的飯菜……偶爾血蟒還是會偷偷溜進鐵家宅,耍賴著要和春花一起睡,結果就是和童博一次又一次打架……
“真是美夢啊……”童博忍不住讚歎道。
即使那隻是夢,也足以讓他感動到熱淚盈眶。
那麼美好的夢,會是他和春花的未來嗎?
“雲姐還說你沒工作養活不了我,在我看來,那不正好?”春花揚起下巴,做出趾高氣昂的姿態,“等現在的事情告一段落,你就到我攤子上做活,我當你老板,給你發工錢,你乾不乾?”
童博笑容漸盛,方才的憂鬱早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眉梢那抹不可抑製的歡欣:“多謝春花老板的賞識。”
“那就說好咯。”春花的眼眸浮動狡黠的光彩,“婦唱夫隨哦。”
春花這話說的著實直接,竟是跳過戀人,乾脆把她和童博算作了夫婦。
這倒也是春花一派厚臉皮的作風。
至於童博,他當然知曉春花言語未儘之意。
他從水月洞天出來這麼些時日,自然是知道外麵的世界大多夫妻遵循女子出嫁從夫的規矩。丈夫跟著妻子家住是會被人說閒話的。
可他不在乎。
他是個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的人。
而今時終於不同往日了。
他的春花就是他的歸處。
“好,婦唱夫隨。”
春花走回家的路上都在發春。
那個嘴角啊,天王老子來了都壓不住。
“婦唱夫隨……婦唱夫隨嘻嘻嘻嘻嘻……”走著走著,春花捂著臉開始“嘿嘿嘿”癡笑起來。
星星在夜空閃爍,天幕下是萬戶燈火通明。
風揚起秋葉,吹往家的方向。
春花踩著自己的影子,提溜著菜籃子蹦蹦跳跳地朝鐵家宅漫步。
寂靜的巷子,她聽見小狗的爪子踢踏青石板的聲音“噠噠噠”的在回蕩。
抬眼望去,路的儘頭有兩道狗狗的影子打在牆頭。
一黑一褐兩個小腦袋探出來,巨大的黑影下,是兩條朝春花小碎步奔來的小狗。
脖頸間的鈴鐺發出急促的清脆聲。
“笨笨瓜瓜!”春花放下菜籃子,驚喜地蹲下身來,張開雙臂迎接向她跑來的潦草小狗們。
懷裡兩條溫熱的小狗在同春花打滾親昵,她再次仰起頭,果然看見了巷子口,含笑朝她大步流星而來的鐵風。
“哥!”春花抱著兩條狗子起身,一身常服的鐵風已到她身邊,幫她提起菜籃子。
春花表麵屁顛屁顛地撲到鐵風懷裡撒嬌。
心裡卻暗叫不好。
今天明明是她哥值班的,怎麼這麼早就回家了啊……
完了完了晚歸被抓包了我怎麼編啊……
——怎麼編都會被拆穿吧!
“今天怎麼那麼晚?”鐵風一邊笑著,一邊仔細打量著春花。
“哦,”春花腳步一滯,見鐵風的視線掃來,心虛地摸了摸鼻子道:“和朋友玩的晚了些,忘了時間……”
“什麼朋友啊?”見春花安然無恙,鐵風麵色不變道,“我認識嗎?”
“……”春花訕笑兩聲,“那個……你……認識的……”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雖然她本沒想瞞著鐵風,打算和他好好解釋,不過事到臨頭,她還是心裡沒底。
鐵風又沉默了許久,忽道:“你知道禦劍山莊最近在追查飛仙門吧。”
是肯定的語氣,不是詢問。
該來的還是來了。
春花輕輕歎息一聲,承認道:“對不起,哥,我不該瞞你。”
“我不是怪你瞞我。”鐵風無奈一笑,緩緩舉起右手。“隻是你應該更謹慎些的。”
指尖滑落一個輕巧的飾物,在風裡無聲垂墜搖擺。
春花一呆,趕忙抽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間——那裡不出所料,空空蕩蕩。
她換過衣物,那平安結想是在落水前就掉了。
“井水冷,你沒著涼就好。”
鐵風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