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風是在一個悶熱的雨天撿到的春花。
那個時候,春花還不是春花,確切來說,鐵風不知道她叫什麼。
據她自己所說,她忘記了自己的姓名。
那日的大雨滂沱,砸在臉上生疼,鐵風不知道她在泥水裡躺了多久。隻知道她蒼白地昏倒在那裡,毫無生機的模樣格外惹人疼惜。
他想起了他那多年前意外溺水身亡的妹妹,慈悲心湧起,等回過神來,這來曆不明的小姑娘已經被自己救起了。
——畢竟再等一會兒,說不準她就要被淹死在小水坑裡了。
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在這姑娘一臉茫然回憶不起自己叫什麼的時候,鐵風張嘴,就把自己妹妹的名字給了她。
從此以後,鐵風不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他失散多年的妹妹,在一個風馳雨驟的夏夜,回來了。
鐵春花,這個名字或許稍顯俗氣。可從此以後,這便是鐵風最心愛的妹妹的名字了。
之後的歲月裡,她也許會漸漸想起許多事情,她姓甚名誰,家鄉在何處,家人在哪裡……但是,那都沒有關係。鐵風依舊會永遠照拂鐵春花,與她相依為命。
哥哥永遠愛妹妹,妹妹永遠愛哥哥。
鐵風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就算隻是答應了自己,他也會堅定地履行誓言。
於是鐵春花慢慢成了如今的鐵春花。
她也的確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恢複了許多本領。那些前世的記憶、驚人的廚藝、奇怪的天賦、詭異的功夫、被火焰覆蓋的山穀、白須童顏的師父、閃著金光的鏡子……這些東西讓春花的日子逐漸有趣起來。可不論怎麼樣,有一件事不會改變。
那就是——鐵春花是鐵風的妹妹,一直都是。
如此這般,在鐵風默默無聲密不透風的嗬護下,鐵春花日複一日茁壯成長。
從馮府走出來時,天色已晚。
看見馮府門前圍堵著的一大群鐵衛隊的時候,春花怔愣片刻,隨即笑了起來。
“哇~好羨慕哇~”豆豆拉著春花的衣袖打趣道:“有個做鐵衛首領的哥哥真威風呀~”
“你不是還有雲姐嗎?”春花笑道:“雲姐那麼漂亮又厲害,一個頂十個啦~”
“那也是~”說著,豆豆又挪到了趙雲跟前,開始撒起嬌來。
趙雲無奈地搖搖頭。
“多謝趙姑娘費心了。”鐵風輕輕頷首,抬手作揖表示感謝。
“無妨。”趙雲坦言:“我們與春花是朋友,關心她本是應該。”說罷,並未多做停留,與春花打了個招呼便和豆豆相攜而去。
“哥。”春花望了望鐵衛隊,“把這麼多人帶來,莊主那兒不要緊吧?”她見站在隊伍裡的阿吉對她做了個鬼臉,差點沒笑出聲。“是不是有點興師動眾了……”
“莊主和二爺都知道。”鐵風摸了摸自家妹子的腦袋:“他們還要求多帶點人來,給你撐場麵呢。”
“我?”春花伸長脖子,指向自己,一臉迷茫:“我要什麼場麵啊?”
“你可是我禦劍山莊的廚子。”尹天奇大踏步從馮府大門走出來,一把勾住春花的脖頸,吊兒郎當道:“要是傳出去你給人欺負了,不是有損禦劍山莊的威名嗎?”
“你是少莊主,你怎麼說都對啦。”春風扭動肩膀想讓他鬆開,奈何尹天奇用胳膊肘將她鎖得賊緊,她還真不方便掙脫,索性放棄了。“你倆那麼快就聊完了?”
“聊完了。”尹天奇理所當然道:“我倆本來就沒什麼好聊的。之前我其實就已經和馮世伯談過這件事了,如今隻是進一步和寶珠說清楚罷了。”
“她……”春花想起那個刁蠻嬌氣的姑娘,“哭得很慘吧?”
尹天奇歎了口氣:“再慘也不能心軟了……”
“天奇少爺居然能狠得下心了?”
“你這話說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喲,尹天奇~”春花用手背拍了拍尹天奇的胸膛,“倒是真有幾分未來莊主的模樣咯~”
“咳咳,那是自然~”不複方才馮府裡一本正經的少莊主模樣,此時的尹天奇跟鄰居家站在街邊侃大山的小哥沒什麼區彆。
尹天奇四下打量一會兒,語帶遺憾道:“她們呢?已經走了?”
“她們?”春花眼珠子轉轉,俏聲道:“你是說雲姐和豆豆啊?”
尹天奇點點頭。
“我說呢,動作那麼快,原來是想見美人啊~”春花取笑道:“我看啊,你是想見雲姐吧?”
“呃,嗬嗬,嗬嗬嗬……”
要命的是尹天奇鬨了個大紅臉,局促地搓搓手,乾笑幾聲,愣是沒反駁。
乖乖隆滴咚!這紅線不會就這麼牽上了吧?那麼快!
春花詫異,與鐵風不可思議地對視一眼。
三花坊裡,等待消息的珠兒已經在櫃台前來來回回走了不下五十遍了。
終於,在她忍受不住要衝去馮府找人的前一刻,趙雲和豆豆推門而入。
見狀,珠兒連忙詢問結果,在得知事情原委之後,重重鬆了一口氣,腿一軟,癱坐在了太師椅上。
豆豆坐在珠兒旁邊,拎起茶壺給口乾舌燥的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儘:“不過禦劍山莊的少莊主還蠻英俊的,人也溫溫柔柔的,不怪那馮寶珠哭哭啼啼地要嫁給她。”
趙雲緩步踱到窗邊,推開窗戶。
天邊月明,高懸於世。
“那又有什麼用。”趙雲輕聲道。
“是沒什麼用啦。”豆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可惜尹天奇對馮寶珠一點意思都沒有。”
“江南首富的千金大小姐又有什麼用呢?”趙雲似乎沒有聽見豆豆的話,隻是在自言自語。
“雲姐,什麼有什麼用啊?”珠兒起身,不解。
“沒什麼。”趙雲勾起嘴角,言不由衷地笑笑,“我隻是有些感慨。”
“感慨什麼呀?”見趙雲和珠兒都站在窗邊,豆豆也硬是擠了過去。
“我是感慨,就算是千金小姐又如何呢?”月光浸潤不到趙雲的眼底,“終身大事竟也由不得自己。”
“她把尹天奇當作救命稻草。殊不知,真正救得了自己的,隻有自己。”
話雖如此,趙雲卻好像在今日才懵懵懂懂明白了這個道理。
原來大小姐也有大小姐的憂愁。
江湖的風霜寒劍,市井的俗事煩塵,朱門的綿裡藏針,總歸是要選擇一種苦吞下的。
這世道,終究還是女子難過。
“那看來,還是我們比較好哦。”豆豆看著月光,天真的話語拉回了趙雲的思緒。
“怎麼說?”趙雲問道。
“至少,爹不會隨便給我們亂點鴛鴦譜啊。”豆豆環住趙雲,將頭靠在她的肩膀:“我們三朵金花的婚事,以後一定是有商有量,自己做主的,對嗎雲姐?”
珠兒也靠了過來,挽住趙雲的另一條手臂。
迎著兩個妹妹滿是希冀的目光,趙雲笑笑,淡淡的酒窩若隱若現。
“對。”趙雲暗自下定決心,“一定會的。”
那株寒鴉春雪已經被春花取回了家。
儘管已入秋,但這株蘭花的枝葉依然新綠。隻不過,要讓它開花,難如登天。
這十年才開花一次的機會,不知道她能不能把握住呢?
春花也不清楚,儘力而為吧。
窗外,月涼如水。鐵風已回到禦劍山莊去了,天雪大約已經知道自己平安無事了。
明天,不如多做一些點心,給禦劍山莊的鐵衛隊送去,就當做是辛苦他們跑一趟的謝禮吧。
說乾就乾。
春花卷起袖子,來到後院,想處理點食材。
——然後就猝不及防地碰見了那條在月亮底下閃閃發光的血蟒。
它似乎是正在找地方躲貓貓,然後來不及擺出酷炫的造型,滑稽地僵硬在了原地。
怪好笑的嘞。
“嘶嘶,春花。”血蟒扭了扭自己龐大的身軀:“小紅聽說你被綁架了?誰敢綁架你?小紅我去吃了他!”
春花:……我看你就是單純餓了吧。
“進來吧。”春花死魚眼看著血蟒。
“怎麼了春花?”血蟒再次扭了扭:“不去吃人嗎?”
“……”春花隻覺自己額角突突,“不吃人,我給你烤雞。”
“好啊嘶嘶!”血蟒一溜煙鑽進了廚房。
春花:……
今月亦是古時月,今月夜夜照世人。
五百年來,水月洞天的月光任憑鬥轉星移,溫柔如故。
與天地日月相比,人的生命實在是過於短暫了,哪怕是受天道眷顧,能窺見天機的童氏一族,也免不了生老病死。
童氏一族的族長童鎮生病了。
他病得很重。
隱修說他可能會死。
童氏一族的人並不畏死,相反,童氏一族信奉自然,因此能坦然接受死亡的結局。
隻是,隨著他病重的消息一起而來的,是族中長老關於童氏一族百年大劫的預言。
他就要死了,對那天大的災禍,他應該也無能為力了。可是他的孩子,他那三個孩子還在世間生活,他又怎麼能放心的下呢?
尤其是,尤其是……童博。
他的身世,他的天賦,他的性格,他的本心,無一不指向他的宿命……那個,讓童鎮無法想象的宿命……
他不願意……他不願意看著這樣善良的孩子,走向犧牲和毀滅……他不得不做些什麼,哪怕童博因此會傷心絕望……至少……他能在外麵的世界,繼續活下去……
水是漂泊,月是流浪。
童博的命運,正如那被北風卷起的殘葉,不見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