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奶母子。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擱下手中的筷子,齊齊轉移至窗邊。
隻見一個醉醺醺的,頭上生了癩子的中年男人背對著她們,正雙手叉腰,指著對麵金碧輝煌的樓宇破口大罵。
“不識抬舉的東西,老子來你們這,是看得起你們!”
對麵一個管事模樣的人雙手抱胸,無情道:“彆說你姑是九皇子的奶娘,就算是九皇子本人,欠了博坊的債也得還!”
那男子自然不從,賴在地上又是一陣撒潑打滾。
青靄機靈,見狀立刻將小二喚了進來:“外邊那個,是什麼人?”
小二往窗外望了一眼,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他啊!”
“他是博坊的常客了,仗著自己有個在九皇子府當差的姑母,回回賭輸了都賒賬,還在我們樓欠了兩頓的酒錢呢!這不,終於被人家趕出來了。”
“這人,叫什麼?”青靄問。
小二撓了撓頭:“這我不知道,不過,我聽他們都叫他‘孔二癩子’。”
孔二癩子,孔嬤嬤。
對上了。
青靄打發小二下去,又趕緊來到阮箋雲身邊:“姑娘,這人該不會是孔嬤嬤的侄子吧?”
阮箋雲點頭又搖頭:“有可能……但這倒是沒聽周英提過。”
眼見那男人搖搖晃晃走進一條窄巷,她示意青靄坐下來:“不急。”
“縱有天大的事,也要先把飯吃了。”
青靄點頭,兩人坐在桌邊,認認真真地將這一頓飯吃完。
待吃完後,人阮箋雲坐在樓上啜茶漱口,青靄下去將對麵博坊那管事帶了上來。
那管事不明所以被人叫來,再看眼前女子氣質不凡,衣著講究,陡然間還以為自己得罪了權貴,頓時有幾分戰戰兢兢,說話時牙齒都在打戰:“小,小人拜見……”
“不必緊張,”阮箋雲笑笑道,“叫你來,問些事罷了。”
她用眼神示意青靄,青靄會意,立即從荷包裡掏出一枚銀錠塞進那人手中。
“方才在你們博坊前吵嚷那男子,是什麼來頭?”
手裡握著銀錠子,管事的像是心安了,說話也利索了許多:“小人不知他姓名,但街坊都叫他孔二癩子,是我們博坊的常客。”
“是嗎?”阮箋雲笑道,“賭運如何?”
談及此事,管事的自如了許多:“大人說笑了,這事嘛,生死看天。”
那就是不如何。
阮箋雲心下有數了,狀似不經意道:“你們博坊倒仁善,還肯賒賬給他。”
管事的苦笑一下:“大人,不瞞您說……”
他左右看了一眼,像是確認周圍無人,才微微靠近阮箋雲,低聲道:“那人背靠九皇子府,小人們如何敢不給啊!”
聽他賣慘,阮箋雲將手中的茶盞輕輕磕在案上,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管事的被如此盯著,一時也有些慌神:“您,您……”
“慌什麼,好奇罷了。”
阮箋雲不疾不徐道:“你說他背靠九皇子府,那靠的是九皇子,還是九皇子妃啊?”
管事的被她方才一嚇,一時不敢開口,還是青靄又塞了一錠進去,才顫聲繼續道:“九,九皇子……”
“那癩子的姑母是九皇子的奶媽,一直跟了九皇子二十年……”
在阮箋雲的注視下,管事的有些吞吞吐吐:“小人妄自猜測……應當就是九皇子的意思。”
“倒有些道理。”阮箋雲收回視線,笑容不變,“隻是,你們博坊有些特殊啊。”
管事的一時沒反應過來:“什……”
“我竟不知,付不起錢的賭鬼也能一直待在博坊裡。”
她清淩的聲音在雅間內流動,動聽至極,落在管事的耳裡,卻無端鋒利如刀刃。
“你們到底是博坊,還是做慈善的?”
見瞞不過眼前人,管事的咬牙,終於鬆口:“……大人英明。”
“那癩子確實會時不時還些錢回來,且還得不少,差不多能把從前的債消個乾淨……”
阮箋雲道:“日期。”
管事的有些猶豫,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銀子,還是開口說了幾個日期。
青靄早便找來了紙筆候著,此時立即一一記下。
阮箋雲問完,揮了揮手,青靄便又往那管事的手裡塞了一錠銀子。
管事的有些發懵,抬頭看去,卻見麵前女子並未看著他,而是將目光移向了窗外。
“你可以走了。”
“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心裡清楚。”
管事的頓時渾身一個激靈:“大人您放心!”
送走管事,青靄瞧著阮箋雲神色,略有些擔憂。
阮箋雲麵色罕見地有些發寒。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後怕,道:“走吧。”
恐怕就算那賭鬼不還賬,博坊也不會虧。
待他終有一天,欠下自己一輩子也還不上的賬時,博坊恐怕就會有人帶著賬單,敲響九皇子府的大門了。
治下無方,縱人私賭,拖欠債款……
到時候,樁樁件件,都會被算在裴則毓頭上。
他那時恐已成朝廷命官,身上驟然多出這許多罪名,誰想參他一筆,都是輕而易舉。
到時,九皇子府、相府,一個也彆想逃過。
幸好今日此事被她撞見,一切還不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阮箋雲眼底閃過一絲冷色。
看來有些事得抓緊辦了。
“回去之後,叫周英來見我。”
—
周英到房中時,阮箋雲正支手撐著下頜,目光凝肅,不知在想些什麼。
餘光瞥到周英來了,道:“坐。”
她單刀直入:“孔嬤嬤有個賭鬼侄子,這事你知不知道?”
周英聞言,也是一愣。
“奴婢不知。”
“孔嬤嬤當初隻說家人都死絕了,這才上京城討生活來,奴婢從沒聽她說過有什麼侄子侄女的。”
周英是家生子,從前又被孔嬤嬤打壓,基本上沒有出府的機會。
府裡有機會跟外界交流的,恐怕也都是孔嬤嬤的心腹,自然會幫她防著這事。
阮箋雲不多言,隻把青靄記的那幾個日期交給她:“這是她侄子還賭債的時間,你想辦法,把孔嬤嬤那幾日的行蹤打聽出來。”
周英應下,隨即想起什麼似的,道:“殿下,還有一件事。”
“您叫我盯著‘孫蓉’,有情況了。”
孫蓉就是那日阮箋雲故意錯認成孔嬤嬤的那個。
“我按照您的意思,將她與孔嬤嬤區彆對待,故意親近她,疏離孔嬤嬤,她行事果然張揚了許多。”
“這半月來,與孔嬤嬤從最初的口角到爭執,昨天甚至還打了一架。”
說是“爭執”,都有些含蓄了。
上至祖宗八代,下到未出世的子孫後代,無一不遭受了非人的洗禮。
那場麵實在有些慘不忍睹,周英想了想,還是把更詳細的場景省略掉了。
“原先與孫蓉親近的那一幫人,如今對孔嬤嬤的話,也有些敢不從的了。”
這些都在阮箋雲的意料之內,她笑了笑,誇道:“做得好。”
周英有些不好意思,趕緊要將身上揣著的賬本遞給阮箋雲,不想卻被阮箋雲拒絕了。
“我信你。”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是阮箋雲一貫的行事準則。
周英收回胳膊,眼睛有些發熱,低低應了聲是。
不知不覺,天幕已徹底黑了下來,一輪彎月懸在寂寂夜空。
周英走後,阮箋雲又看了會書,才洗漱熄了蠟燭。
她下午休息過了,此時也還不困,便睜著眼睛,默默望著床帳上的花紋發神。
裴則毓說了,凡在京中的皇子和公主都會來。
當今聖上子息旺盛,共育有九子九女,裴則毓是幺子。
然而世事難料,也夭折了幾個。
除去早夭的大皇子、三皇子、還有八公主,隻剩六皇子和七皇子阮箋雲不曾見過。
六皇子便是阮貴妃的親子,算起來,阮箋雲還應當喚他一聲表哥。
至於剩下一個,說是七皇子也不甚恰當,隻因他已被過繼給宗室裡的一位親王,那位親王英年早逝,又不曾留下後代,是成帝憐憫,才將還沒滿月的七皇子記在了他名下。
如此看來,明晚的家宴基本都是熟人。
想著想著,不知覺困意襲來,阮箋雲打了個哈欠,陷進枕褥裡沉沉睡去。
翌日午膳過後,阮箋雲便將青靄叫進來,替她梳妝打扮。
“這麼早嗎?”青靄有些驚訝,揉揉眼睛看向滴漏,還以為自己記錯時辰了,“殿下不是說時良傍晚才來接您?”
“我要提前進宮,去拜見一下皇後娘娘。”
雖然已經知道了該怎麼對付孔嬤嬤,但她到底是皇後的人。
麵子功夫得做足,要動孔嬤嬤,阮箋雲最好能得到皇後的意思。
青靄明白了,不再多言,利索地替她收拾起來。
雖說是清明,但進宮赴宴,到底還是不好打扮得太過素淨。
青靄給她挑了一身雲母色繡玉蘭花的軟綢長裙,更襯得她膚色雪白,腰肢柔軟,整個人高挑纖瘦如韌柳。
抵達皇宮後,阮箋雲讓彆的女使去告知裴則毓不必著人來接,自己帶著青靄單獨前往鳳儀宮。
皇後午睡方醒,兩人便又候了一陣。
待獲得通傳後,才隨著引路的女使進殿。
然而甫一進殿,她抬起頭,卻撞進了一雙深沉肅穆的狹長鳳目。
阮箋雲眉梢微微一跳,心叫不好。
太子怎麼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