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眾人反應,便揮揮手道:“罷了罷了,來者皆是客,哪有讓客人站著的道理。”
“曙雀,搬張椅子,讓那位姑娘坐到我身邊來。”
曙雀應了一聲,不多時便將椅子搬了過來。
正巧在裴元斕下首,越過眾人,連五公主裴元嘉和裴則毓都壓了去。
被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壓在頭上,裴元嘉臉上有些掛不住,忍不住道:“四姐,你怎麼能隨便就讓她坐在那裡?”
“啊,”裴元斕慢慢吞吞應道,神情不解,“可是席間沒有她的位子了啊。”
裴元嘉一口氣堵在胸口,剛要說“那也不行”,卻聽裴則毓忽然出聲道:“四皇姐。”
他抬起一雙清淩淩的眼,直視著上首之人,溫文道:“箋雲是我妻,自然應當坐在我身邊,便不麻煩四皇姐了。”
裴元斕抬眼望了他一眼,又溫吞地“哦”了一聲,遙遙指向他身側。
“那你身邊坐的是誰?”
許令窈被指到,正要站起來答話,卻見裴元斕手掌向前一壓——
是讓她坐下,並且閉嘴的意思。
許令窈眼圈一紅,看向方若淳,方若淳自然見不得她受委屈,當即躊躇開口:“元斕姐姐……”
“夠了,”裴元斕打斷她,蹙起眉,顯見地沉下臉色,“不就是一個位置嗎?何必囉嗦這麼久。”
“這是我的府邸,我想讓誰坐在這裡,誰就得坐在這裡。”
她坐在上首,居高臨下地望著阮箋雲:“還不過來嗎?”
阮箋雲心下顫動。
她知曉這是裴元斕在替自己立威,於是福了福身,應了聲是。
裴則毓垂眸看著案上酒尊,不知在想些什麼;裴元嘉則是咬牙,低聲罵了一句“蠢鈍無禮”。
要不是惦記裴元斕那套頭麵,她才不會不顧名聲,來這個老寡婦府裡呢!
這一插曲過後,宴飲照常進行,觥籌交錯,聲聲溢美之詞不斷,全是讚頌裴元斕千秋令旦,福壽康寧的。
眾人心中對阮箋雲的態度都悄悄轉了個彎。
阮箋雲在這一片虛情假意中逐漸生出些倦意,沒忍住眨了眨酸澀的眼睛。
裴元斕餘光瞥見她心不在焉的模樣,心下有些恨鐵不成鋼,暗罵了一聲“沒出息”。
一看就是在惦記老九。
隨後又歎了一聲。
罷了,阮箋雲年歲不大,到底少女心性,一時被所謂“愛情”迷了眼也情有可原。
直到筵席散儘,眾人回府,阮箋雲才敢稍稍動一動挺得僵直的脊背。
快走到門口時,發現裴則毓正支起一條腿,靠著車廂閉眼假寐。比起平常餐葩飲露的仙人姿態,此時含了些許懶意,倒是難得一見的少年模樣。
聽到動靜,朝自己方向睜開眼,微笑道:“夫人。”
“殿下。”阮箋雲有些詫異他居然會等自己,抿了抿唇,正要開口,忽聽得背後響起一個聲音。
“皇子妃,我們公主邀您過去一道品茶。”曙雀福了福身道。
阮箋雲聞言,抬眸望向裴則毓。
午後日光熹微,落在她臉上,映得一雙眸子越發澄澈明亮,此時毫無保留地望向自己,如同一張任他施為的白紙。
裴則毓心思百轉千回,最終說出口也隻有那五個字:“去吧,我等你。”
“我們公主吩咐了,煮茶麻煩,恐耽誤太久,九殿下還是先回去吧。”曙雀補充道。
這是打算霸占阮箋雲一個下午了?
裴則毓眉尖微蹙,阮箋雲見狀,軟下聲音道:“殿下事務繁忙,還是先回府吧。
“您放心,我品完茶便回去。”
她都這麼說了,裴則毓也不好再糾纏,隻得應了一聲:“注意安全。”
“是。”阮箋雲彎了彎眼睛。
剛轉過身,便聽後麵傳來一聲清脆雀躍的“毓哥哥!”
滿天下會這麼喊裴則毓的,隻有那一個人。
“毓哥哥,我與許姐姐不順路,你替我送送她吧。”
阮箋雲動作微不可察地一頓,想要加快往前走,然而腳步卻不知怎的,如同生了根般逐漸慢下來。
然而身後那人含了笑意的應答還是傳到了耳朵裡。
“好。”
即使是預料之中的答案,也無端讓人胸口發悶。
她長睫垂下來,微微顫動。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呢?
長舒一口氣,終於能夠加快腳步,離身後的聲音越來越遠。
“時良,你去送許姑娘。”
許令窈原本晶亮的眼神霎時黯淡下來,咬住唇,艱澀道:“不必麻煩殿下……”
“你是阿淳的朋友,這是我身為兄長應當做的。”裴則毓打斷她,禮貌頷首道,“再會。”
—
一直走到茶室,阮箋雲眉眼間都含了薄薄一層鬱色。
裴元斕散了發髻,烏濃長發披在背後,此時正在悠閒地煮著水,抬眼便瞧見了她這副模樣。
不用想也知道是因為誰。
當下淡淡道了一句:“出息”
阮箋雲怔然,這才發覺自己一直微蹙著眉。
此時心知裴元斕誤會了,卻懶於辯解,索性隻苦笑一聲。
“過來,讓我嘗嘗你的手藝。”裴元斕起身,不由分說把她按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自己坐在一旁看著。
阮箋雲來不及推脫,隻得深吸一口氣,打起十二分精神煮茶,她已月餘未曾親自煮過,生怕手藝一個生疏,惹得這位怪脾氣的公主不快。
然而想著想著,嘴角不自覺溢出一絲笑意。
京城眾人,竟是錯把珍珠混魚目這樣多年。
“笑什麼?”裴元斕冷不丁地出聲。
“箋雲自覺有幸,一時喜形於色。”
裴元斕隻哼笑一聲,不接著她的話往下說,隻懶聲問道:“煮茶的手藝,是誰教你的?”
“是我的外祖父,”想起那道老頑童一樣的身影,阮箋雲眼底不自覺漫上點笑意,“小老頭最愛研究這些東西,幼時見我好奇,便隨便教了一點。”
可惜她學藝不精,未得外祖三分真傳。
“洛太傅啊——”裴元斕聲音悠長,道了一聲“難怪”。
阮箋雲耳尖一動,當即警覺。
這是她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了。
“洛太傅是誰?”
裴元斕瞥了她一眼:“還能是誰?當然是你外祖。”
誰人不知洛太傅洛鶴慈,當年茶藝精妙,冠絕京城。
“公主搞錯了吧,”阮箋雲搖了搖頭,“我外祖不姓洛,也並非什麼太傅。”
裴元斕反應卻平淡:“是嗎?”
“那你外祖姓甚名誰?”
“我外祖姓何,單字一個寅。”
阮箋雲說著,自己也覺出不對來:“何寅……鶴隱?”
裴元斕歎了口氣:“你看吧。”
窗外驀地吹過一陣風,卷得葉影摩挲,層層疊疊倒映在牆上,沙沙作響。
“你原先竟不知?”
阮箋雲低頭沉默不語,心亂如麻。
若是真的,外祖為何要更名改姓,背井離鄉到寧州去呢?
又是為什麼,要斬斷前緣,直到十七歲才讓她與相府相認呢?
“公主……”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生澀,喉中乾涸,“您可知當年……”
“當年我也才五歲,並不知曉詳情,”裴元斕搖了搖頭,“隻記得你母親是在生你時難產而去的。”
“雖說女子產子向來九死一生,可你母親身體素來康健,怎會突然……”
她低頭凝思片刻,忽地抬頭道:“有了。”
“當時阮貴妃去看過你母親,事後父皇曾經震怒,罰了她很久。”
“阮貴妃?”
阮箋雲喃喃重複著這三個字,忽地憶起了之前那股沒來由的敵意。
“你若想調查此事,便急不得,還需從長計議。”裴元斕不經意向下一瞥,當即大叫一聲:“茶要糊了!”
阮箋雲被這一聲喚得如夢初醒,立刻移開了爐子。
兩人都看著那一汪煮得褐黑的茶,久久不曾言語。
半晌,裴元斕才把目光移到她身上,幽幽道。
“你賠我一罐好茶。”
阮箋雲登時汗如雨下,艱澀道:“這……”
“罷了,”裴元斕歎了口氣,“下月清明前,我要舉辦一個鬥茶宴。”
“你來參加,就當是補償了。”
鬥茶,又名茗戰,即各取所藏好茶,輪流烹煮,品評分高下,是京中常舉辦的一種雅玩。
阮箋雲從前在寧州也曾參與過,於各處流程不算生疏,聽她這麼說,心下稍鬆了一口氣,應了一聲是。
“至於當年那件事,”裴元斕話鋒一轉,“你若想繼續查,我可以幫你。”
“但我有個條件。”
阮箋雲心中一緊。
“殿下但說無妨,我自當儘力而為。”
“不必著急,我還沒想好。”裴元斕漫不經心擺擺手,“姑且先記著,算你欠我一個人情吧。”
阮箋雲垂著頭,靜默不語。
她不敢輕易應許裴元斕,若隻有自己一人還好,但她現在已是九皇子妃,一言一行,都有可能被有心之人解讀成裴則毓的意思。
氣氛無端有幾分凝滯,裴元斕也並未開口催她,隻緩慢地往杯中斟了一盞茶,推了過去。
阮箋雲接過那盞茶,執在掌中許久,才機械地飲了一口。
下一瞬意識回籠,幾乎要噴出來:“殿下——!”
裴元斕給她倒了一杯苦如黃連的糊茶!
她現在滿嘴都是焦苦之味,險些失態到控製不住表情。
裴元斕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終於大發慈悲遞給了她一杯水:“喝吧,放心,這杯裡麵沒料。”
又托腮瞧她飲儘了那一盅清水,才不疾不徐道:“我說的話,你考慮一下。”
“另外……”
“這件事,不可讓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
“不然……”她眼中寒光一閃,衝阮箋雲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阮箋雲順下一口氣,將茶盞擱到桌子上,隨即抬起眼看向她。
“不必考慮了。”
目光清冽堅定,如雨後新竹,聲音一字一句道: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