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樂(1 / 1)

朝中不太平,後宮也不是安寧的地方。

寧樂回朝,後宮自然是大擺宴席,溫顏作為寧樂的姐姐,自然要出席。

柳疏桐正在說些場麵話,溫顏對柳疏桐說的話不感興趣。溫顏托腮看著寧樂,當年寧樂走的時候還是圓嘟嘟的小臉,現在明眸皓齒,也是大姑娘了。

“寧樂,北狄的人可有對你不敬?”柳疏桐問道。

“回母後,沒有。”

“寧樂回來了,就好好轉轉,你的寢殿已經派人打掃出來了。”柳疏桐繼續說道。

寧樂笑笑:“多謝母後。”

柳疏桐笑眯眯的說道:“回來可要和我們好好敘敘舊啊。”

柳疏桐慣會表麵裝樣子,實則心裡怎麼想的誰又知道?

溫顏沒理會柳疏桐的話,就這麼一問一答,也不知道柳疏桐準備了多少個無關痛癢的問題,竟硬生生消磨了一中午。

本來溫顏還想著給柳疏桐找點不痛快,但柳疏桐的話又多又密,在椅子上坐的時間太長,溫顏雙眼發直。

柳疏桐宣布結束了那一刻,溫顏才活過來。

溫顏低聲對李蘭芝說道:“等會去找你。”

溫顏走過身邊,和寧樂對視一眼,寧樂點頭表示知道溫顏的意思。

溫顏坐到冷宮的角落等著寧樂,當年徐蘇溢還在的時候,冷宮可是人滿為患,裡麵的冤魂都有十幾條。

溫珩繼位後,後宮空虛,這冷宮也是閒置了。

寧樂坐在溫顏身邊叫道:“皇姐。”

溫顏沒想瞞著寧樂,她作為和親公主去北狄,一旦打仗,寧樂這個和親公主也沒有半點用處。

溫顏對著寧樂說道:“北狄和成國過不了多久就要打仗了,你暫且在這住下,不要回北狄。”

寧樂托著腮:“母後是不會讓我留下的。”

溫顏像幼時一樣揉著寧樂的頭頂:“皇姐會讓你留下的。”

寧樂笑起來,應道:“好。”

寧樂其實幼時並沒有見過溫顏幾麵,自己隻不過是個不受寵的公主,自己的母親也隻是不受寵的妃嬪,出生後都是自己一個人長大。

溫顏是端慧皇後唯一的女兒,溫珩是淑妃的兒子,他們兩個自然走的近些。

有時候寧樂也會想,為什麼自己是一個不受寵的妃嬪所出,為什麼後宮裡隻有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吃飯做事都要看宮女的臉色。

後來寧樂也顧不得管這些,在後宮裡活著就花光她所有的力氣,沒有心勁去嫉妒、去羨慕。

後來北狄和親的時候,寧樂一開始是懼怕的,她怕自己一個人孤零零死在北狄,去了北狄之後任人淩辱。但看著雜草叢生的宮殿,看著宮內冷眼,寧樂忽然覺得去北狄或許比待在皇宮更好些。

寧樂想通之後,她是開心的。她興高采烈地準備著自己的嫁妝,皇上旨意已下,自然而然有無數宮女來為寧樂梳洗打扮。

寧樂在此刻見到了此生沒有見過的綾羅綢緞、珍貴玉器,和此生都沒有受到的尊重。

她當時想,就算第一日就死在北狄,也不枉一遭。

動身前一夜,寧樂梳洗好準備就寢的時候,被床頭的黑影嚇了一大跳。

待寧樂細細看去的時候,才發現那個黑影是溫顏,當時溫顏抓著寧樂手腕說:“我帶你逃婚。”

寧樂自然不願意,她甩開溫顏的手腕:“逃婚?我有什麼能力去逃婚?”

溫顏急切地說:“我可以帶你走——”

寧樂打斷了她:“我本就是替你去和親,你有父皇的寵愛,你不用去,於是父皇讓我去,如今還要我和你一起擔上罵名嗎?”

“逃婚一事被發現,你不會受到任何責罰,因為你是皇後的女兒。但所有的責罰都會降臨在我身上,因為我隻是一個連自己姓名都沒有的公主!”

寧樂一股腦將話全部說出去,看著溫顏傷心的臉色,當時寧樂心裡無比痛快。

天底下最尊貴的昭華公主會因為自己露出這種表情,真是——

痛快!

寧樂冷靜下來後,長久備受欺壓的生活讓她一瞬間又陷入恐懼中,她看著溫顏強裝鎮定:“你要責罰我嗎?”

“責罰?”溫顏問道。

寧樂看溫顏字裡行間並沒有生氣的跡象,心漸漸平靜,她又聽見溫顏說道:“有很多人對你不好嗎?”

寧樂一開始不覺得有什麼,因為在皇宮裡沒有寵愛就是死路一條,就是會被人欺壓,就算是宮女也會踩在你的頭上作威作福。

在寧樂有了記憶後,永遠都在被人辱罵,永遠都在被人嘲諷,第一次有人問寧樂:有很多人對你不好嗎?

寧樂總覺得,隻要沒人看見自己曾經受到的苦處,那這些苦都不存在。

可偏偏有人問了,寧樂幾乎忍不住眼底的淚水,她想要質問:為什麼沒有人理我?為什麼隻有等我有用的時候才會來看看我?為什麼將我放在宮裡這麼多年不聞不問?

溫顏將寧樂擁進懷裡,將她的頭放在自己肩膀上,輕輕拍打著寧樂的後背。

寧樂眼裡的淚水蹭在溫顏的衣服上,像是要把這麼多年經受的委屈一起哭出來。

其實寧樂曾經見過溫顏,溫顏有一次路過寧樂住的地方,那些宮女不知禮儀,拉著寧樂一齊朝著溫顏下跪。

溫顏見寧樂瘦小,又見她的樣貌和溫弘有些相似,才知道宮內除自己外還有一個公主。

溫顏那時已經知道徐蘇溢不喜歡後宮的任何孩子、任何嬪妃,溫顏怕徐蘇溢借著自己的手,再對無辜之人下手,就吩咐這裡的宮女好好照顧寧樂。

後來寧樂的生活有了一定改善,她不用再吃冷掉的飯菜,不用穿壞掉的衣裳。

不過那些宮女依舊會在口頭上肆無忌憚的罵寧樂,因為先前送給寧樂的飯菜是她們吃的,送給寧樂的衣裳是能拿出宮換銀兩的,可現在這些都沒有了。

寧樂抓著溫顏的衣袖:“我在宮裡受人欺辱,或許去北狄還能活的好一點。”

寧樂從溫顏的懷抱裡掙脫出來,笑著說:“成國贏了,我去北狄他們也不敢對我怎麼樣,因為我算是代表他們兩國和平的契約。”

寧樂說完自己的想法後,見溫顏不說話,又小心翼翼朝著溫顏求證:“我說的對嗎?”

“嗯。”溫顏點頭。

事實的確如寧樂所說的那樣,北狄不僅不會對她不好,還會把她捧為座上賓,來向成國證明自己的臣服之心。

寧樂笑起來:“那就好,我還以為我想的不對。”

溫顏搖搖頭:“戰場局勢千變萬化,你去時兩國和平,過幾年北狄必然野心勃勃,意圖造反,到時你就是他們陣前祭旗最好的選擇。”

“那總比待在皇宮要好吧。”寧樂說道。

溫顏沉默下來,為什麼寧樂會在後宮生活的不好?

因為自己的母後,因為自己的父皇,因為自己最親的人造就寧樂的痛苦。

溫顏恨著自己的身份,恨著那對漠視人命的帝後,更恨著無能為力的自己。

溫顏看著寧樂喃喃出聲:“你恨我嗎?”

寧樂訝異:“你為什麼會這麼想?你是唯一幫我的人,你是唯一在乎我以後的人。”

溫顏搖頭:“是我最親的人讓你遭受一切,你應該恨著我們。”

寧樂還想繼續勸慰溫顏,不過溫顏將一個東西塞進寧樂手裡,說道:“這是徐家的烽火令,像弩箭一樣朝著天空中發射,隻要徐家邊境的人看見,他們就會來救你。”

寧樂知道自己應該把這個東西還回去,它太貴重了。可寧樂依舊緊緊抓著它,這個烽火令,是自己將來活下去的可能。

溫顏匆匆的來匆匆的走,第二日寧樂穿著喜服嫁人的時候,下意識去尋找溫顏的身影,但卻找了個空。

因為寧樂事嫁去北狄,不出意外這一生都不會回朝,一個不受寵的公主自然也沒有任何拉攏的必要,當日送寧樂出嫁之人寥寥。

等寧樂走進馬車裡的時候,溫顏從座位底下爬出來,她手裡拿著一個盒子,那裡麵放著許多金銀珠寶和銀兩,其中還有一些北狄的貨幣。

溫顏將盒子塞進寧樂手裡:“這是我這麼多年攢下來的,你陪嫁的珠寶必然不會到你的手上,若將來有一天生變,你可以拿著這些珠寶逃命。”

寧樂不會放過任何一條讓自己活命下來的可能,就算寧樂知道,自己或許不應該收下這些,但寧樂還是收了。

溫顏陪著寧樂走了兩天,這兩天溫顏總是在逗寧樂高興,這像是她下意識的舉動,讓身邊不高興的人高興起來。

可寧樂看出來,溫顏不高興,她不高興是因為自己要嫁去北狄。

寧樂困惑,為什麼一個陌生人嫁去北狄會讓溫顏不高興,寧樂那麼想著就那麼問出來,當時的溫顏說:“後宮裡麵大多數人的痛苦都是因為我。”

當時的寧樂沒繼續問,現在寧樂坐在溫顏身邊,問出那個困惑自己五年的問題:“為什麼你說,後宮裡大多數的痛苦都源自於你?”

溫顏停下撫摸寧樂頭發的手,出神的看著地麵。

皇宮裡的一磚一瓦,都來自稅收,皇宮裡的每一個宮女太監,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

皇宮的已故嬪妃,都是徐蘇溢動的手,還有那些還未來得及出世的孩子——

在皇宮裡,卑微者注定討好,身份卑賤者注定掌握不了自己的性命。

這座囚籠,吞噬著所有人的良知。

自己走過的每一寸土地,上麵都充斥著鮮血,自己吃過的每一口飯菜,上麵都纏繞著冤魂,自己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這座囚籠下永生不得出的囚徒。

這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來自根深蒂固的皇權,都來自自己全身那肮臟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