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家宅雖大,但是從前鼎盛時留下的,家裡仆役並不多。
可楊柳還是覺得丫鬟小廝們暗中投來的目光無比熾熱。她忽然意識到自個臉上掛著傷,頭發亂糟糟的,麵上緋紅一片,慢慢挪了挪,將臉埋在蕭策安胸膛。
蕭策安被蹭得有些癢,皺眉道:“做什麼?彆亂動。”
楊柳聲音悶悶的:“現在太醜了,被人看到可怎麼辦?”
蕭策安總算明白了對楊柳的怪異感出在何處:“男子這麼愛俏做什麼麼?多多風吹日曬,皮膚黑一些,糙一些,男子氣概漸漸就出來了。否則日後定然還有人像馮十七一樣,看你好欺負就想收你做男寵。”
“男寵”兩個字讓楊柳一激靈,直到倚在矮榻上,依舊出神在思考。
蕭策安命人去尋宋太醫,元寶捧著銅盆,擰了帕子要給楊柳擦臉。
楊柳心不在焉,擺手示意元寶她自己來,捏著帕子隨便抹了抹臉。
拳頭砸下的紅印在玉白的臉上格外惹眼,幾道血痕已慢慢乾涸,唯有唇角處還洇著血色。
蕭策安將濕熱的帕子壓在楊柳唇角,“有血。”
他拇指隔著一層薄薄的帕子在楊柳唇上摩挲,一遍遍描摹著,重重按在唇瓣上,直到淺淡的唇色染上胭脂紅,在水光下潤澤晶瑩。
楊柳吃痛,抬眸對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眼中驚疑不定,“您把傷口都弄開了。”
蕭策安扔了帕子,喉結滾動,“孤早已說過,你若依舊如此,遲早有一天被人搶去做男寵。”
楊柳無奈:“您為什麼總是說‘男寵’?沒影的事。”
宋太醫被元寶請進屋裡,一看楊柳,眼皮就跳了跳,幾步快走過來給她把脈。
楊柳父親和宋太醫是過命的交情,乃至楊柳女扮男裝,諸多細節都有宋太醫做掩護。他將楊柳視作自家子侄,楊柳也對他頗為親近。
“怎麼打這麼狠?和誰打了?哪裡有專往人臉上打的?”宋太醫氣憤。
楊柳解釋幾句,宋太醫一直念叨,臨走時還瞪她幾眼:“不行,我得去找你爹。”
蕭策安攔住他,問道:“可還有什麼需要注意的?”
宋太醫斟酌著語言,語速飛快:“最近她會很引人注目。”
楊柳問:“能有多引人注目?”
宋太醫瞪她:“明天你就知道了。”
……
次日,楊柳拄著拐杖一蹦一跳地進宮,宗臨圍著她大笑:“哎呀,你被人敲悶棍了嗎!”
楊柳幽幽抬頭,白皙潔淨的麵龐上青紅交錯,雙眼上還印著兩個紫黑色的大拳印,惡狠狠道:“不許笑!”
宗臨笑得更大聲了。
他有心探問幾句,觸及楊柳緊繃的唇角和罕見的臭臉,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以後跟我習武,保管不被人揍這麼狠。”
他本意是勸慰楊柳,可他天生怪力,力氣大得離譜,楊柳又崴腳拄拐,壓根站不穩,躲也躲不掉,一下被他拍倒在地。
宗臨笑容消失,連忙拉她起來,嫌棄道:“你胳膊一點也不硬,看著就沒勁,和人打架容易吃虧。”
“我教你一招,你以後就扇人,站定之後腰部用力,帶著手臂甩出去,嘖嘖,那叫一個疼。”
今日蕭策安本是要給楊柳安排武師傅,但楊柳這情況,根本沒法活動,於是又隻能在東宮看書。
一路上大家看楊柳的目光都帶著笑,蕭策安今日又不知怎麼回事,非要楊柳在他旁邊看書。楊柳就讓元寶拉了道竹簾,隔著竹簾聽他們講話。
何慎道:“聽說竇將軍已經將馮氏眾人押解進京,聽候有司會審。他們欺男霸女、擾亂市場的事做了不少,想來要抄家流放了。”
又有幕僚道:“可是庭州那邊的馮氏舊部還有動亂。真是沒想到,陛下統一天下時就已經勒令各家上交鐵器,他們家竟然還有這麼多精鐵製成的兵器,部曲也不在少數。”
楊柳停住筆,托腮仔細聽。
“他們在庭州經營多年,積累下的財富不可勝數。這次抄家,光是金銀珠寶就抬了一天才抬完。幸好有竇將軍帶大軍鎮守,否則還真不一定能如此順利地鎮壓馮氏。”
先前楊柳還疑惑過,既然天下大定,為何還在每個郡都駐紮一支信賴的大軍。軍隊的開支,長年累月加起來,是一筆不菲的數目。
或許陛下和太子都有意打壓地方豪族。他們父子二人在政見上倒是出奇地相似,無需言語,就為各自打好了配合。
眼見他們話題要轉走,楊柳挑簾道:“那楊亷的案子就也不對了。”
楊亷的案子早就定下了,蓋棺定論的事,已經討論過一茬,被個年歲不大的少年打斷,眾幕僚雖心有不悅,卻不至於針對他,隻道:“小公子有何高見?”
楊柳便道:“高見算不得。這次撥去庭州的賑災銀,數目可觀,但對馮氏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更遑論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和楊亷貪贓這燙手山芋。”
“再說,那麼大一個家族,蠢人再多,也總有兩個聰明人。都要抄家流放了,馮氏卻至今都沒有一個人拿這件事來喊冤,依小臣看,就是為了掩護楊亷真正的同謀。”
“還有楊亷,下大牢後識時務得要命,這件事隻否認了幾天,要用刑時就毫無怨言地認了,頗有幾分心甘情願被人冤枉的勁兒。”
楊柳隨蕭策安去過幾次大牢,也見過這位楊亷楊大人,當時就為他的怪異心驚,仔細想了許久才發現這人打心底裡一點也不認罪,甚至覺得自己做了好事,心裡隱隱驕傲著。
有幕僚略一沉吟,道:“小公子說得有道理,可從頭到尾都是猜測,如何讓人信服?這案子要推翻重查,風險實在是太大,一不小心就要鬨笑話。”
他說得有道理,楊柳便沒再回話,隻是笑了笑。
何慎卻忽然道:“說來也有趣,臣在庭州時,曾經遇到過一支土匪,各個蒙麵,當家的從不說話,都是底下人傳話。那次也是湊巧,臣聽到他們大當家講話,竟然是一口京城雅音呢!”
有人皺眉:“大人你說這些做什麼?今天要議事。”
蕭策安眸光微動,淡聲道:“本就是各抒己見。既然何慎起了頭,你們也說說看法。”
眾幕僚麵麵相覷,也有人作沉思狀。
事情簡單,他們想一會兒就明白了,楊柳準備退回去看書,對上蕭策安的目光,隻得道:“大人們常年生活在京都,周圍人都講官話,自然習慣了。可庭州千裡之遙,與京城口音大不相似,地方口音又極拗口難學。”
“土匪一般是本地流民落草為寇,按理來說應該講庭州方言,但他們卻操著本不該有所接觸的京城話,隻能說這夥土匪的頭目大概率不是庭州人。”
那又有誰,會包藏禍心地到庭州糾集流民做土匪?
何慎撚須,看楊柳的目光都帶著笑:“不錯不錯,正是如此。臣從前都在地方上摸索,北方郡落都遊曆過,深知依照本朝規章製度,這夥土匪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半年時間內成長到這個地步。除非有人為他們做掩護。”
倒是沒想到,這個半大少年,不止心胸疏闊磊落,有容人的雅量,才思也甚是敏捷。
何慎暗地裡歎了口氣。若是沒有流落在外,十六年的光陰,也許他現在又大不相同了,必定是個驚才絕豔的人物。
這樣有潛力,門第高,又隻對殿下一人忠心耿耿的人,怪道殿下去哪兒都要帶著他。
……
楊柳養病數日,楊巍每晚都要問:“要不我和殿下說一聲,你就告病在家。這臨近年關了,多少得在家休息幾天。”
楊柳忙推辭:“東宮裡好多咱們家沒有的書,殿下也不防著我,我想看什麼就看什麼,還能聽東宮幕僚們說話。在家裡太悶了。”
楊巍隻得噤聲。京城附近也有幾處軍營,他和宗將軍每日覲見過皇帝後都要去軍營裡,陪楊柳的時間太少。
他也摸不清皇帝的想法。皇帝偶爾確實表現得極不信任他,可卻始終都沒有奪去他在京畿的兵權。他也曾隱晦地提過要主動上交,都被皇帝略了過去。
隻能猜測皇帝是起了疑心,但疑心不重。如此,他和楊柳坦坦蕩蕩就好。
但次日,楊巍還是給楊柳告了假。
用他的話來說,他們是去做伴讀的,不是做陪玩的,該放假就放假,誰攔著也不行。多進了幾天宮,已經夠義氣了。
“今天記得出去轉轉,不要老是悶在家裡。宋太醫說了,你要多出去走走。你宋伯伯府上的流雲今天要過來,算起來要叫你一聲哥哥。”
說到哥哥,楊巍麵色怪異,叮囑道:“我留了趙慶保護你們,放心玩就是。”
楊柳聽到他給自己告了假,眼睛就總是睜不開,胡亂應了一聲,蒙在錦被裡繼續睡大覺。
不知過去多久,麵上一涼,一團毛茸茸在鼻尖蹭來蹭去,楊柳癢得受不了,睜眼對上一張放大的嬌靨。
挽著飛雲髻、插白玉蘭花簪的女孩雙眸彎了彎,趴在床沿托腮看她:“楊家哥哥,你可算應了。我們今天去哪兒玩?”
楊柳懵了一瞬,擁著錦被坐起來,慢慢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我要先梳洗一下。”
她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張白皙玉麵,欲哭無淚,恍惚憶起父親臨走前的叮嚀,知道這女孩應該是宋太醫的女兒,名叫流雲。
宋流雲目光戀戀不舍地從楊柳眉眼上挪開,嗓音甜甜道:“我去外麵等你,柳哥哥你要穿得好看些。”
楊柳還沉浸在衣衫不整時房裡突然多了個人的羞赧中,木著臉換了身蒼青色竹紋圓領袍。
她心裡存了幾分怨氣,刻意往暗沉處打扮,但一出門,宋流雲眼睛便亮晶晶的,驚歎道:“柳哥哥,你真是我在京城裡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少年膚白勝雪,蒼青竹紋衣袍穿在身上,彆有一番韻味,滿頭烏發隻是用一根胡楊木簪隨意地束在腦後。這樣簡單鬆散的裝束,楊柳穿上也不顯弱氣,反而像青竹一般挺拔。
楊柳烏黑圓潤的雙眼微微彎了彎,閃過細碎的光,“謝謝,你也好看。”
宋流雲臉上染上緋色,親親熱熱地繞在楊柳身邊,“我們去哪裡?柳哥哥,我帶你去霜月湖,怎麼樣?”
霜月湖,京城景色最宜人的湖泊,冬季尤為動人,曆來受文人雅士青睞。
此外,霜月湖湖心時常有茶會,不拘門第出身,通過考察後即可一層層登樓。許多寒門子弟,都卯足了勁要在茶會上大展身手,打出自己的名氣。
有時朝中重臣也會暗中觀察,若是入了哪位公卿的眼,得到舉薦一二,又大不相同。
前些日子東宮的幕僚們也提到過霜月湖。因著楊柳過目不忘,蕭策安還想讓楊柳去茶會上多待幾日,留意新近的才子。
楊柳那時候就想應下,可惜頂著兩個黑眼圈,實在不好意思出門,隻好推了。如今臉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宋流雲提到了楊柳心坎上,楊柳也歡喜地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