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覺遲坐在禪室暗想,自己和裴祐之在江南養了朝安十餘年,他一直平安康健,怎麼回了長安不到三年就弱的跟紙糊似的,動不動就暈倒!

可見,朝安在長安是受了委屈的!

他手撚佛珠,越想越氣,最後將佛珠一甩,煩躁的在禪室裡走來走去,夭壽!讓他一個脾氣大如牛的武將出家當和尚虧景熙帝乾得上來,可又一想自己當時的承諾,他隻好忍氣歎息:真的,這輩子自己就欠了他們姓辛的。

在覺遲的焦急等待中,小期快馬加鞭姍姍來遲!

她背著藥箱連夜敲開白馬寺的大門,連水都來不及喝忙問:“祈王殿下呢?”

引路的小沙彌一路帶著她來到辛頌臥居的禪房。

小期放下藥箱便給辛頌號脈,末了,她又扒了扒辛頌的眼皮,迷茫道:“他沒事啊。”

覺遲在一旁急得團團轉,見小期如此年輕又是女郎,不禁有幾分看輕的意味,問道:“你這小姑娘行不行?太醫院沒人啦?”

小期也是個暴脾氣,她惱火道:“我若不行這天下郎中就沒一個敢說自己行的,你這禿驢恁的狗眼看人低!”

覺遲還未還嘴,她又嗆聲道:“太子殿下很是疑惑,祈王人在長安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一到洛陽就昏迷不醒?”

覺遲道:“我還沒問他呢,朝安跟我長到十七歲身體康健的很,甚少生病,怎麼回京三年就添了這怪毛病?”

“你們對他做了什麼?”二人異口同聲道。

二人彼此不服,但祈王不能不救。

“你若真有看家的本事就拿出來,估計陛下還不知道祈王昏在白馬寺吧。”覺遲似笑非笑的說道。

小期擼了一把劉海,尋思了一番說道:“祈王頭部受過傷,興是有些淤結需要消散,這才昏迷不醒,想讓他早日醒來隻能加快散淤。我有個鋌而走險的辦法。”

覺遲虎眉一跳,小心翼翼的問道:“最壞是什麼情況?”

“昏睡至死。”小期答道。

“有多冒險?”覺遲仍是放心不下。

“鬼門十三針,你應當聽過吧。”小期問道。

覺遲聞言點了點頭卻麵沉如水,聽是聽過,隻是這針法也太過於冒險了。

“我小時候隻跟師父學過這套針法,並沒有施過。”小期實話實話道。

“太子同意施針嗎?”覺遲開口問道。

“太子不曉得他情況如此古怪,再請示饒是快馬加鞭從長安到洛陽又是好幾日下去了,祈王遲遲不醒的話,根本熬不了那麼長時日。”小期說道。

覺遲目光透過窗欞落在庭院中的一枝枯枝牡丹上,當年太宗文皇帝用兵草原十八部出師不利,被異族兵將一路追趕,幾乎到了彈儘糧絕之際,從長安東出洛陽,途中撿起這枝被亂馬踐踏的牡丹種在白馬寺,不出三日枯枝生出新的枝丫,枯木逢春,絕境逢生,後太宗文皇帝果然反敗為勝驅胡打擄,恢複漢家河山。

天命者天眷也,覺遲看著床榻上昏睡不醒的辛頌,想起當年陛下幾乎以托孤的口吻將辛頌托付給他和裴祐之,自己托個大,好歹也算辛頌的武師父,當可以做這個主的。

“救吧。”覺遲沉聲道。

“好嘞!”小期打開針袋,取針霍霍向辛頌。

辛頌不知自己已經陷入沉睡之中,隻覺踏入一片虛空。

他的周身被霧氣縈繞著,時不時的有幾片海棠花瓣飄過來,灰蒙蒙的天空下著如星細雨。

那天是他的生辰,舅舅從山下買了一塊飴糖回來,他酷愛甜食,可既然一心向佛便該有個態度,日常是不吃的,隻有生辰這日才會偷偷吃上一塊。

為何是偷偷呢?不能被覺遲上師看到,看到要被沒收的,修行之人怎可貪戀這點兒口腹之欲。

是以,他躲在臥佛寺最偏遠的角落裡,那裡有一棵碗口粗的海棠樹,長得枝繁葉茂的,開著粉粉白白的花,覺遲上師嫌這棵樹花哨,從不來這邊的。

他蜷縮在樹下,風吹不著,細雨淋不著,覺遲上師找不著,一切都很完美,是個值得留戀的午後。

他剛要撕開包著飴糖的油紙時,另一旁卻突然傳來了動靜,他驚了一跳,有些心虛的將飴糖揣在袖裡,做出一副參禪冥想的模樣。

卻未料是個小木鏟子費力掘土的聲音,手執木鏟的小姑娘哽咽道:“這裡是臥佛寺,佛祖菩薩居住的地方,當沒有壞人作惡的,你安息吧。”

辛頌神色一緊,還以為附近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人命官司呢,他沒有貿然走動,仍屏氣凝神仔細聽著那邊的動靜。

“願你往生極樂,給佛祖當貓咪,這樣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了。”小姑娘哭的十分傷心,自責道,“都是我不好,保護不了你,四表姐的奴仆太多了,我們打不過她們,好在搶到了你的孩子。隻是它還那麼小,又沒了娘親,我養得活嗎?”

辛頌不覺鬆了口氣,原來死掉的是隻貓啊,他還以為是死人呢,他最怕死人了,他幾乎每年都會看到不少死人,全部因他而死,有的是為了殺他,有的是為了救他,覺遲上師讓他修閉口禪,說這樣能最大的化解殺戮,他一向奉為圭臬,後來他們隱居到嶽州臥佛寺,殺他的人果然不見了。

雖說死掉的是一隻貓咪,可被人這樣在乎過,也不枉世上走一遭了。

他有心出去安慰她,卻被她的哭聲鎮住,那太可怕了,他不會哄人。

小姑娘哭了一會兒,便自己開解了自己,抱著一隻小奶貓去找菩薩幫忙,她的背影散入飄落的海棠花瓣中,他呆呆望著滿天飛舞的海棠花,一片淡粉色的海棠花瓣落入他的手心,末了他都沒有看清她的麵容,也沒了躲著覺遲上師吃飴糖的心思。

再往後的日子,他白日在佛堂默經,晚上卻要被覺遲上師教拳腳功夫的,還要應付舅舅抽查功課,忙極了,覺壓根就不夠睡的,為了躲清靜,他經常搬把搖椅臥在海棠花下眠。

偶爾也遇到過擾人清夢的人,小姑娘自從將貓埋在海棠樹下後,便三五不時的來看望它,有時是給它帶一朵雙色野花,有時是跟故去的貓抱怨家中姊妹,開始是哭著的,後來是笑的。

他並沒有在海棠樹旁躲得什麼清閒,十次得有八次是被她的哭聲、笑聲吵鬨醒,被迫聽了一個小小姑娘所有的心事。

後來才得知,她是寄養在外祖父家的,極少見她的爹娘。

辛頌暗歎一口氣,他也是阿爹阿娘不要的孩子,唯一好點的地方是他有兩個待他如同親子的師父,一個是舅舅,一個是覺遲上師。

原來,他們都是沒有爹娘願意要的孩子啊。

二人初見是一場意外。

小姑娘將小奶貓養大了,忍不住和故去的母貓分享飼養的快樂,她將小貓裝到竹籃裡一路蒯上了山。

本來安靜的小貓上山之後卻活潑得什麼似的,到處跑跳撒歡,自在至極。

終於在小姑娘和母貓傾訴的時候,小貓一個躥蹦便跳到了海棠樹上,在海棠樹上玩耍一圈後,發現了在搖椅上假寐的他。

小貓被她養的十分大膽,竟然從花枝上直接跳到他懷裡,驕傲的甩了甩尾巴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臥下開始打盹兒。

辛頌:“……”他的手輕輕撫摸著貓咪柔順的毛發,抬頭驀然間發現花間處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

小姑娘繞過繁複的花枝和雜石,費勁的來到他麵前,手上沾著泥土,頭頂著幾片花瓣,一雙圓溜溜的杏眼好奇的打量著他,半晌後才開口道:“很抱歉,打擾了,不過……小貓咪很喜歡你。”

辛頌微微一笑,還未開口說話,就覺得麵前之人有股說不出來的熟悉感,極為驚詫。

夢裡紙墨三千,海棠花含苞待發的樣子像極了枝頭豆蔻,女子十五歲行及笄之禮,其後便可準擬佳期。

畫麵翻轉,又是一個寧靜的夜晚,舅舅為他授課,一本正經的吟誦:“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便是講女子適婚出嫁。

他垂眸深思,誰會娶愛哭包呢?

“朝安,你在想什麼?”舅舅出聲問道,打斷他的出神發呆。

“她也會嫁人嗎?”他懵懂的問道。

“女子都會嫁人。”舅舅答。

“她會嫁給誰呢?”他喃喃低語。

“朝安,斂神、收心、守意。”舅舅警告道,“藏經閣裡有一架梵經,你白日將它譯了吧,譯不完不許出佛塔。”

“是。”辛頌提筆應答,大大的墨字寫的並不堅決。

三個月後,他出佛塔時,海棠花已經落了。

可她依舊等在海棠樹下,見到他出佛塔喜不自勝。

她獻寶似的說道:“我自學了些梵文,你日後譯不完的經書可以分我一些,我幫你整理。”

辛頌內心猛然一顫,喃喃道:“皇嫂……皇嫂……”

他不知為何會在海棠花下聽到她的聲音?

恍惚間,他的頭腦驟然發痛,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試圖緩解額頭這刀劈斧斫般的疼痛。

一雙柔荑輕輕按在他的額間,替他揉著發疼的額頭,鼻間縈繞著淡淡的海棠花香,他不知不覺酣睡過去。

“等我及笄之後就會回長安了。”良久之後,在他半睡半醒之際,一聲輕歎響起,“朝安,你可不可以陪我看一場上元節煙火?”

“好。”他心底默默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