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旋久(1 / 1)

春衫易冷 辛試玉 3566 字 5個月前

兩人循聲看去,正是荀遠微站在門外。

今日難得雪停日現,微暖的日光順著屋簷淌下來,一半落在遠微的身上,在她周身籠罩出一圈淡淡的、朦朧的光暈來,再曳出一道頎長的身影。

榮曜秋菊,華茂春鬆。

章綬才要朝著她拱手,卻被她抬手攔住了。

她跨過半高的門檻,走到戚照硯方才寫字的書桌旁,掃了一眼他方才寫下的字,轉頭朝章綬道:“章公不愧為當世書道第一,教出來的學生字也這般好,看似行雲流水但起筆落筆中還隱隱帶有鋒芒。”

章綬連忙頷首,道:“殿下過譽了,畢竟在秘書省修史,寫的字總歸還是要見人的。”

荀遠微便笑道:“那不知章公得空了可否也指點一下我的字?”

“能得殿下賞識,本是臣之幸,隻是臣過了年便是花甲了,今歲冬天大病一場後,愈發思念蓴菜羹、鱸魚這兩道菜,時常告假,在秘書省的時日怕是不多,”章綬說著拉過戚照硯的手,繼續道:“觀文雖則跟著臣學習的時間僅僅三年,書道亦大有長進,殿下若不介懷,或可與之切磋。”

戚照硯聽了章綬這話,眸子稍稍睜大,“老師!”

荀遠微的眸光也從桌案上的字上挪到戚照硯身上,“若是可以,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她的目光隻在戚照硯身上停留了很短的一瞬,又看向門外,道:“許覽。”

應聲進來的人雖然著著便服,但戚照硯卻認得這是太醫院的太醫。

“讓章公蒙冤本就是我的過失,又聽聞章公病了許久,便從宮中帶了太醫,來為你瞧瞧身子。”荀遠微說著往旁邊靠了靠,示意許覽上前。

許覽朝荀遠微行過禮後又朝著章綬和戚照硯頷首致意。

章綬推辭不過,遂謝恩坐在了榻上。

許覽診過脈後,轉身朝著荀遠微一揖,“章少監這是積鬱成疾,確實不宜再操勞,臣寫個方子,按著這個方子長期用藥調理便是。”

荀遠微點點頭,說:“藥方你寫兩份,一份留給章公,另一份放在太醫院,藥便走內宮的賬,記在我名下便是,若是章公不便入宮自取,你便差人送到秘書省戚照硯跟前就是。”

章綬有些意外,“臣這都是積年累月的老毛病了,怎敢如此勞煩殿下。”

荀遠微並不以為意,隻說:“那章公便當作是我提前交了討教書道的學費了,更何況,若是沒有戚郎君,我恐怕也很難找到能證明章公清白的證據,便算是聊表謝意了。”

此話一出,章綬也不好推辭。

少頃,許覽便將藥方寫好了,荀遠微看了眼戚照硯,又和他道:“也給戚郎君看看肩頭上的傷吧。”

章綬抬頭看向侍立在他身側的戚照硯,問道:“觀文,你受傷了?怎麼也不說一聲,還穿得這樣單薄?”說著便要起身。

戚照硯斂了斂眉,辯解道:“不是什麼大事,不敢勞老師擔憂。”

章綬撐著床榻起身,看向他,“我不管你大事小事,受了傷就要看!”

“老師,真得無妨。”

章綬掩著唇低咳了兩聲,道:“你既然還認我這個老師,就好好聽話。”

戚照硯隻能坐在榻上,但在手指搭在衣帶上的時候,又抬眼看向荀遠微,“殿下,可否回避?”

荀遠微剛想說自己在戰場上不知見過了多少,又親手為多少人換過藥、包紮過傷口,但看著戚照硯微紅的耳尖,又將話壓在了唇邊,轉過身去,走到了門口。

戚照硯看見她背身站在門口,才將自己的衣衫解開,露出了上半身。

許覽看著他胸口的那處傷,皺了皺眉,一邊從隨身的藥匣子裡取紗布和藥一類的東西,一邊道:“你這傷是拖了多久了,都化膿了,離心脈又這樣近,你是不想要這條命了。”

戚照硯抿唇不語。

他本以為自己會回一句:“確實不想活了”,但他看著視線裡雪白的狐裘時,又沒有吭聲。

許覽一邊做準備工作,一邊說:“你這傷得有些嚴重,會有些疼,且忍著些。”

“勞煩許太醫。”

那個“醫”字戚照硯說的時候,尾音不由得一顫。

他死死咬著唇,才不至於讓自己在荀遠微麵前顯露出脆弱來。

原來療傷比受傷的時候要痛苦許多。

不知過了多久,戚照硯才聽到剪刀剪斷紗布的聲音,隨著那個結綰好,他的緊繃著的身體才漸漸放鬆下來。

許覽將紗布和那瓶藥留在桌子上,邊收拾藥匣子邊道:“藥我給你留下了,若是自己一個人不方便也可以來太醫院尋我。”

戚照硯係好衣帶子,朝許覽揖了揖,“不敢再勞煩許太醫。”

荀遠微這才緩緩轉過身來,身後跟著的春和手中捧著個托盤,裡麵是一件和荀遠微身上很相像的狐裘。

“那日走得匆忙,將戚郎君身上的狐裘落下了,便還你一件新的吧。”她說著也沒有再往前走,隻是站在門口,示意春和將狐裘放在章綬屋子外間的木桌上。

許覽又回到了她身邊。

碎光灑落在荀遠微的發髻上,她看向章綬,道:“章公無恙我便放心了,等章公身子再好些了,我再來請教關於書道上的事情。”

戚照硯看著遠微的背影,忽然起身追了上去,“殿下留步。”

荀遠微此時已經提著裙角走下了台階,聽到戚照硯的聲音,先是朝著許覽和春和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先出去,才踅身看著戚照硯。

兩人之間,隔著幾道台階。

戚照硯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荀遠微則完全沐在暖光下。

戚照硯跨出門檻,走下台階,站在遠微麵前,道:“臣與殿下在京郊偶遇,全然是因為想救章少監。”

荀遠微攏著袖子應答:“我知道。”

“臣的意思是,臣本不想摻和進這件事。”

戚照硯說完這句,總覺得自己像是在解釋些什麼,但又顯得有些蒼白。

荀遠微好整以暇地道:“我是執著,卻也不喜歡強求。”

戚照硯聞言,垂了垂眼:“臣想問殿下,您方才所言切磋書道,真得隻是書道麼?”

荀遠微揚了揚眉,道:“你若是想同我說些彆的什麼,我也不介懷。”

戚照硯無意識地蜷了蜷了手指,“臣沒有。”

荀遠微卻稍稍歪頭一笑,“是麼?我還以為戚郎君追出來,是想和我說些什麼在章公麵前不好說的呢。”

戚照硯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百口莫辯,但心中卻隻有急,沒有惱。

“臣隻是,怕殿下誤會。”

半晌,他才說了這句。

荀遠微瞧著他的耳垂在陽光下愈發紅,一時覺得有趣。

戚照硯這麼清冷的人,也會有這一麵麼?

“誤會不誤會,倒是次要的,隻是我竟然於深冬中見到了桃花一簇。”荀遠微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耳垂。

說著她往後撤了半步,道:“我若有想切磋的,會來秘書省找戚郎君的。”

戚照硯隻能朝荀遠微叉手:“臣恭送殿下。”

戚照硯看著她出了門,才有些失身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卻觸碰到了一陣灼燙。

他掩麵深吸了一口氣,才回了屋子。

章綬正立在桌案前,仍然看著他方才寫得那兩行字。

戚照硯走到他跟前,輕聲道:“老師。”

章綬點了點他的字,說:“確實比起從前多了些勾連之意。”

“我是憂心老師的事情。”

章綬收回目光,又坐回榻上,看著他道:“蘭亭繭紙入昭陵,世間遺跡猶龍騰,三年前你第一次喚我一聲‘老師’的時候說戚照硯早已跟著埋進了奚關外的枯骨裡,可如今你不還活生生地站在我跟前麼?把自己壓在過去的山底下,豈不是自求折磨?”

戚照硯沒有說話。

章綬歎了聲,說:“你去我書房裡,把那卷《壇經》拿過來。”

戚照硯不解其意,但還是照做了。

他拿過來後本要遞給章綬,章綬卻道:“翻到我折起來的那一頁。”

戚照硯捧著書動了動手指。

“念。”

戚照硯看著那頁上的話,瞳孔一縮,但還是念了出來:“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