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應問的馬術乃建隆帝親授,自幼時開蒙起,還未曾摔下去過。十五那年九華山秋獵,陳王李湛的馬兒失智於人海間狂奔,也是蕭應問轡馳而躍,掠了韁繩將它驅至崖頂。
飛澗丈有百尺,馬兒馱著他且奔且嘶,到臨了才揚鞭急轉,一個掀蹄,一個昂首,堪堪停懸於險絕峭岸。
重光華暉下,錦衣少年負意氣縱橫天地,揮灑浩然。
從未有如今這般狼狽時刻。
沙塵漫天墜落,少頃便蓋住了地上刺眼的紅色。
“蕭憑意……”李辭盈隻覺著自己被勒得快要喘不過氣了,從他懷中奮力抬頭,扭動兩下掙脫不得,又伸手去掐環在腰上的臂膀,“放開!”
身量纖弱,力大無比,對待救她小命的人也絲毫不手軟。蕭應問鬆開痛到失去知覺的手臂,沒忍住哼了聲。
沙地上雜亂的腳步聲漸近,他閉了閉眼,還是支起身體,將混亂中跌落的覆麵拾起給她,低聲囑咐,“戴好。”
李辭盈明白他的意思,垂首要接,手下卻一頓。
那人袖角沾著血汙一團,手肘至肩下衣料磨得碎開口子,破損布料下,暗色腥晦如河溪支流,密密麻麻爬滿線條流暢的臂間。
略顯渾濁的輕喘隨著胸膛起伏,他似乎受傷不輕。
這下李辭盈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尋常人這樣摔下馬兒來,多得是撞了腦袋、斷了脖子的,再不濟,至少缺隻胳膊少條腿。
上天何其不公,怎就他竟回回得了好運?
蕭應問不知她在發什麼愣,複晃了晃手中布料,催促,“快些。”
而那女郎心中悲憤交加,怔怔然望著他,一雙杏眸竟蒙上水光,盈盈落下淚來。
這與那日在幄帳之中的矯揉、或見了裴聽寒之後的偽作全然不同,眼前人著實是傷心得慘了,纖瘦的肩忍得抖抖瑟瑟,她揪扯那覆麵,愈來愈多晶瑩水珠沿著柔美的側臉垂到炙燙的沙地,“滋滋”冒出一串兒白霧。
蕭應問沒法子,隻得再靠近半寸,勾住那塊覆麵匆匆給她掛在耳上。
行為倉促,也有他手臂實在疼痛難忍的緣故,指腹不慎自那隻白皙小巧的耳垂拂過,他很快收手回來,彆過視線,“某無事,你——”
哪知那女郎聽了這三字,口中更是險些哽出了嚎哭。
誰在意他有沒有事了?這人還真是有張頂厚的臉皮,李辭盈又氣又急,見著握著長矛的賊人越走越近,兩手捂住臉,眼淚止不住地流。
來者並非異族人,為首那女郎身量不顯,或隻有她身後所負長矛半數之高,身上著件墨色翻領袍衫,長發高束腦後,利落也齊整。
瞧著年紀不大,但周遭幾個兒郎隱隱圍在她與敵手之間,似都以她為主。
紀清肴先是瞧過了地上那隻半死不活的顛馬兒,才摸摸腦袋走到這對苦命鴛鴦麵前,打量幾眼,她悠悠然開口,“爾等何人?行色匆匆要往何處去?”
李辭盈頓時噎住淚珠,餘光掠過遠處梭樹下低頭吮食的幾匹馬兒——它們正與蕭應問從沙盜處奪來的那隻同為紅棗馬。
她微微眯了眼睛,忽得一隻寬厚手掌按在背脊,蕭應問輕輕拍了她兩下,清冽聲線也柔下幾分,“盈娘不哭了,你阿兄這點小傷養兩日便好,實在是不必憂心的。”
李辭盈抬起濕漉漉的水眸望他一眼,“嗯”了聲,半是懸心半是埋怨地輕聲嗬斥,“若為救盈娘給阿兄落下傷殘,回去姑母還不知要怎樣怪我…”她摸摸腰間不存在的荷包,一閉眼,又要落淚,“她是怪定我了,向導的賬沒拿著不說,那半兩定金也不知落到哪兒去了…”
蕭應問寬慰道,“蕃賊凶殘,怎能怪到你身上去?咱們能留著一條命已足夠走運。”
你一言我一語,都快把這謊話編完全了。
兩個人攙扶彼此勉強站立,蕭應問方開口對紀清肴回道,“吾名李賦,這是我的阿妹盈娘,前些日子咱們在肅州城工坊領了為商隊向導的活兒,便領著他們往沙州去。”
李辭盈一咬牙,他果然是查過她了,連二郎的名兒也打聽得一清二楚。
“一個時辰之前咱們在平沙紮營歇息,某與阿妹隻不過先行探探路,回來之時——”分明什麼場麵都見識過,他倒是能作出這臉色煞白,聲線顫抖的造作模樣,“蕃賊已將商隊眾人屠戮乾淨,我兩個躲在沙坡之後,才勉強逃過一劫。”
一旁有兒郎與紀清肴耳語幾句,證實這件慘事。
言多必失,他不再詳說,反問道,“不知俠士可否為我兄妹二人指個方向,也好讓咱們早些回肅州城去。”
“原是這樣?”
紀清肴卻並不偏信這一麵之詞,說謊麵不紅心不跳的人不少見,且觀這年輕兒郎這身滾坡借力的俊功夫,實不像是肅州城的平頭百姓。
她“哦”了聲,瞅了蕭應問好幾眼,忽而笑道,“我倒是不曉得這風沙漫天的肅州城,何能有李郎君這般細皮嫩肉的兒郎?”
她反手取了身後長矛,信手一揮。
若是平日,這點兒微末功夫實在不值得蕭應問放在眼中,隻是如今手骨折得催心疼,他一把攬住李辭盈,勉強側身閃避,兩人釀蹌退了幾步,齊齊撲回沙中。
好死不死,李辭盈正正重壓在他的右臂,“這回是真要斷了…”蕭應問悶歎一聲,若不是方才李辭盈哭得真切,他都要疑心她此番是有意讓他疼的。
“哼!”紀清肴冷聲道,“果然沒說實話!一平民哪裡能躲過我這一招?!說,你們是不是從太行山來的那一夥人?!”
寨子裡來了大主顧,撒下三千白銀令他們截殺一支來自太行山的商隊,是以莊衝前幾日已領了精銳來到這砂海。
可不知為何,昨夜無人放煙哨,竟就這樣失了聯絡。
而寨子裡的馬兒竟出現在此二人手中。
“不必留活口了!”
紀清肴一聲令下,周遭的兒郎皆圍攏上來,數柄刃光森冷的長矛指向胸口,李辭盈皮毛發寒,腦中亦瞬息千念萬變,她緊緊攥住蕭應問的手臂,大聲道,“不錯!”
眾人皆是一頓。
她緩下一口氣,小心向後緩緩挪動,“他的確不是我阿兄,也的確是從太行山來的商人。”
蕭應問長睫輕顫,眸色驟然聚出殘星陰雲,手指攥在她的肩上,隻要稍稍用力幾分,這不知好歹的女郎立刻香消玉殞。
李辭盈明白,棄帥保車這一步行不通,隻怕再聽她嘴裡說出一句不利於他的話,就不必麻煩沙盜,蕭應問搶先一步能扭了她的脖子。
她話鋒一轉,又問道,“你們可知是誰人讓你們來狙殺太行山一行人的?”
“哦?”紀清肴一擺手,饒有興趣上前幾步,“你知道?”
李辭盈賣了個關子,又道,“娘子可知道我情郎是何人?”
紀清肴覺著好笑,又問,“是誰?”
“肅州,裴——”
這三字一出,四周霎時群情洶湧,幾支長矛幾乎戳到臉上來,若不是首領還未下令,他們兩個早該身首異處。
“肅州裴聽寒?!”紀清肴大吃一驚,揮手讓眾人後退,又追問道,“你的情郎是裴聽寒?”
蕭應問“哈”了一聲,“裴聽寒對沙盜素是不留情麵,看來三娘是嫌咱們死得尚不夠慘了。”
話一出口,卻倏然福至心靈,他擰了擰眉,接上她的話頭,“從前是,現下不是了。”
李辭盈點頭,“裴聽寒仗著自己是肅州郡守,這半年多來對妾予取予求,妾本卑賤,如何能在郡守府上伺候,不過認下這苦命的差事,任他為非作歹罷了……”
“竟有此事!?”紀清肴卻不知裴聽寒這樣人麵獸心,竟還強迫民女,她一隻耳朵豎得老高,要聽明白這件慘案。
李辭盈話說一半,忽又抽噎不止,這一聲聲百轉千回的哀歎,端是聽得人柔腸寸斷,“是蕭郎君憐我,要將妾帶回太行山去,裴聽寒麵上應允,背地裡卻下了死令,想讓我們埋骨黃沙。”
“你的意思是,是裴聽寒讓人來截你們的活路?”紀清肴怪道,“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李辭盈道,“他的副尉陸暇正是妾幼時好友,是他不忍見我血濺黃土,勸咱們早些離開肅州。”
“我二人本欲趁裴聽寒巡防之際離開…”李辭盈恨恨道,“卻不知他從哪裡得了消息,竟快馬趕回來,三月三那日已曆經一次廝殺,不想離了肅州他仍留有後手。蕭郎君是本分商人,妾區區女子,更是不可能有仇家,是以我料想必定是他。”
這話倒有幾分可信之處,若不是有這層因素在,商隊與這女郎又如何得知三月三那日裴聽寒回了肅州?
若真是裴聽寒想借刀殺人……紀清肴猶豫片刻,那定不能讓他如願!
真真假假難以分辨,一切等莊衝回來再說!
她一揚下巴,“先帶他們回寨子去!”
為免李、蕭二人記著回營路線,有人撕了麻布要來覆眼睛,土匪盜賊可不講究禮儀次序,幾人亂哄哄一擁而上,綁繩子的、覆眼睛的、塞布條的——
這邊還沒來得及將覆布蓋上眼睛,前頭馬兒一聲輕鳴,李辭盈腕上束繩子猛得一拉緊,她沒站得穩,第三回撞在蕭應問手臂上。
“……你……”好容易緩下的痛感加倍奏效,蕭應問扶住她,疼得直哼氣。
瞅她一眼,卻是個沒事人似的,再不複方才為他哭得眼角輕腫的模樣。
而此時邪風橫吹,李辭盈耳間本就未掛得牢固的覆麵一下跌在地上,有人騰然見到她的真容,吃驚地“啊”了一聲,手指一抬,“莊…莊…”
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一拍旁邊的人,卻也是個瞠目結舌的,仍然指著她,斷斷續續道,“她…她…她怎麼…”
這寨子裡的人莫不會都是結巴?
紀清肴聽著了異響,懶懶催馬揚鞭過來,“怎麼個事——”
隻一眼,那雙眸子倏爾睜得雪亮,她死死盯住李辭盈的臉,眸底閃動既複雜,又欣然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