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侯世子與她將將進了暗牢,立即有飛翎前來稟告,曰囚犯某不肯簽字畫押,似仍有隱情。
收押一事暫且擱置,蕭應問領了她徑直去了刑房裡。
這兒擺置得倒是還算整潔,隻是經年累月地見血,一推門,腥臭撲麵來,李辭盈這三年過慣了順當日子,半點忍不了這醃臢,抬袖遮鼻,依舊被熏個倒仰。
蕭應問餘光瞥見她還要往後邊退,手從人家臂彎裡撈,一麵穩她身形,涼薄的嗓音壓低,“夫人這樣莽撞?”
不是他出手及時,她險些要栽進後麵跟著的司直懷裡。
靠得近了,袖上的月麟香隱隱染到她衣上去,沒等對方皺眉,他倒是講起禮數來,撤了手輕抬下巴,揚聲讓跟過來的人隔遠些,彆衝撞了今夜“貴客”。
且不說李辭盈的事兒,屋子拴著的犯人才排在首要。
若說是“栓著”也不準確——那男子身上麻衣破損,裸在視野中的紅黑肌膚已沒有一處討個完整,他像是沒了意識,右腕捆在空中,一隻手臂扯得筆直,另一手卻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模樣頹垂著,或已然折斷。
世子要親自問話,需得犯人清醒。
《律令》裡分明是交待過可用清水澆醒,卻偏偏有人握了燒紅的鐵柄來,先澆上鹽水,滋滋冒著白煙直往犯人臉上按——那人一副嶙峋瘦骨霎時躬成遇了滾油的蝦背,兩腳如困中獸一般掙紮,亂發中慘絕的聲聲哀嚎,震得人心裡陣陣發悚。
“記起來了麼,是誰給你的帖子?”蕭應問慢條斯理地開口,揚手喊人將擬好的兩份證詞再次展到麵前。
那人看了,死灰一般的臉上揚出猙獰,一張嘴,喉嚨裡“嗬嗬”滾出濃稠的血,一串串儘數灑在油布紙上。
“世子…”司直為難地看了蕭應問一眼,又瞥一眼李辭盈。
世子太不講究了,怎能把女郎帶到台獄來看刑,來便罷了,連張椅子也不給人端。那位就直直地站在那兒,皎皎芙蓉麵一點兒人氣都沒有。
“怎麼?”蕭應問回首問了句,看見李辭盈,才了然笑了聲,或者有外人在場,他未挑明她的身份,隻道,“三娘比我想得要鎮定得多。”
李辭盈生於隴西邊城,幼時數回遇過蕃子闖城打秋肥,有次與阿姐窩在草垛犄角,外邊就是斷肢殘體,等蕃賊走了,她們還摸過死人財。
後來阿姐亡了,也是她為她斂屍,操持後事。
亂世之中命本就如草芥,更何況眼前此人與她無親無故。
李辭盈餘光往刑架瞥了一眼,而後眼神輕閃,她沉下一口氣,笑道,“世子既要殺雞給猴看,大抵顧及了使君幾分麵子,也不便給妾用這酷刑,妾又何必驚惶?”
裴聽寒平日與幕僚門客在書房談事是從不避她的,偶爾些隻言片語,她隱約曉得裴家家主——即如今的兩京防備大都督兼天下觀軍容宣慰使——與官家素有嫌隙。
而永寧侯世子是官家擁躉。
他大費周章,究竟想要從她這裡問到什麼?
“使君”一詞既出,在場官僚幾個沒有不曉得她身份的,往蕭應問一頓首,紛紛擱了手上的物什,退幾步出了屋子。
腳步漸遠,居中熊熊的火篝爆出一顆殘星,暗色磚牆幽影晃了幾晃,鬥室重歸沉寂。
“既然不怕,那便繼續看著。”
蕭應問冷笑頷首,從袖中取了他用慣了的一柄小刀。
蕭世子惡名在外,李辭盈來長安城不過半月,便有聽得小兒遊樂時唱那歌謠,“天惶惶地慌慌,西曲華園夜乞郎。”
夜乞郎在台獄裡手段多得讓人眼前繚亂,道一聲玉麵修羅不為過。
“拿好。”他將最近手的利器擱在她手心。
骨感突出的手浸進青紋盆,蕭世子做行刑前的清洗。
李辭盈垂眼看了那刀,金製刀身薄如蟬翼,透亮的玉柄上更沒有累贅的寶石,用來“褪皮”,乾淨也利落。
“你可知道他是何人?”他問得突然,也沒有想要得到她的回答,掀了眼皮向冷鐵刑架瞥一眼,哼笑,“還是夫人認為,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李三娘——”
“永熙六年三月初三夜,你身在何處?!”
李辭盈心裡猛地一顫。
鐐銬突兀地“哐啷”一聲,那犯人亦抬臉打量李辭盈,忽然,他僅剩的一隻好眼閃出雪亮的光,似驚似怒的“咯咯”聲從喉嚨深處掙出來。
下一刻,鐵架便傾塌而下。
轟隆聲如雷響,暗室揚起腥臭的血霧,那隻尚做完整的折骨之手已恢複生機。犯人扣住了李辭盈的脖頸,喘著粗氣將她死死壓在地上。
世子尚且鎮定,麵無表情地盯住他們。
刑架重逾千斤,犯人也已強弩之末,至多能夠著李辭盈,不可能再向蕭應問移動半分,那人力氣甚大,掐著她要喘不過氣了。
不止她想借刀殺人,原來他也是!
礙著裴聽寒這一層關係,他不便直接拷問她,用些卑劣手段恐嚇不成,又要借死囚之手致她死地。
昏沉侵襲的前一刻,她聽見了永寧侯世子依舊閒庭信步的話語。
“李三娘,隻要你自請下堂,或與裴聽寒義絕,我救你一命又如何?”
“……”
義絕?小心設局讓裴聽寒對她言聽計從,好不容易離開了動蕩的邊城,從卑微的商女做到州牧夫人,所有的一切她從黃沙泥濘中一步步掙來的,隻差一點,衣裳就該繡上鳳紋,尊若皇親。
——她怎麼可能…放棄…
“你以為我如何能帶你來這裡?”他循循善誘,“官家按下不發,是願將長樂公主許與使君,隻要你點頭,幽雲林中一事,你我便不再提。”
原是如此,裴聽寒不肯屈服,他們就捏她這枚軟柿子,若是點頭做下堂婦,才可保全性命一條,否則——
呼吸被掐斷在半管喉嚨,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卻仍冷靜想起阿姐嫁去白家的第一年除夕——家中無肉過年,是阿姐偷拿了夫家一隻肥雞送來,李辭盈躲在隔壁陸家的菜窖裡給雞放血,手中握的,也是這樣一把薄薄的短刃——
李辭盈從不甘做俎上魚肉,究竟是誰把人質置於敵手還未可知。
柄刀雖薄,可再強壯的兒郎也不過血肉凡軀,冰冷的刃光在脖頸旁爆起的青筋上揮灑削落,“噗呲”一聲,沒入頸脈。
殺人與斬雞可不儘相同,她忍住劇顫,背脊也浸得濕透。
身上那人嚎喊一聲,掐在她喉嚨的那股力道霎時泄走,火燒般的灼熱與生機迫不及待從口鼻湧入,李辭盈咬住牙齒,雙手握上刀柄,似欲用儘全力令它再進一步。
“李辭盈?!”
蕭應問萬想不到她真敢動手殺人,著實愣了一瞬,就這須臾時刻,場上局勢已乾坤顛倒。
那蕃子頸上淺淺一道口子,鮮血噴薄如潮水洶湧,李辭盈跪壓在他潰爛的胸口,更多鮮紅的血霧順著柔美清冷的輪廓汩進了眼眶,波光瀲灩的眸子層層朦朧,直直望過來,冷靜得令人心生警惕。
蕭應問嘴角輕扯,“蠻夷女子,驕狂無知,你以他為質,安能礙我分毫?”
嘴上這樣說著,陰鷙目光從未放鬆半分,再不是方才慵懶散漫的模樣。
“何為蠻夷?”李辭盈將短刀往那人身前又靠近一分,寒霜抵住心口,蕃子顫了顫,不知是死是活,“肅州城隸屬大魏,妾祖上三代皆是魏人,世子怎能稱我為‘蠻夷’?”
她慢慢說來,“我不知此犯人是否緊要,單看他獨處此間,拒供這樣久卻仍有命可活,或許他口中還有蕭世子想要得到的訊息。”
蕭應問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這蕃子是潛入長安的細作,怎麼折磨都不為過,但倘若真死在這裡,禦史台那一幫老匹夫口誅筆伐不好應付。
況且官家特意交代,要保全那人一條狗命。
蕭應問閉了閉眼,扯了個笑,“之前是我無禮,你放了他,幽雲林一事——”他頓了頓,說道,“既然皇天不負讓我在清晨時分等到援兵,夫人的不救之罪也就——”
他停頓得稍顯刻意,可困中脫逃的李辭盈聽到他仍提這一茬,耳邊嗡嗡響得厲害,“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
就是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蕭應問一把扯開了身側的雲紋荷包,一枚足兩的銀子被夾在兩指之間,又以極快的速度向對麵掠過去。
永寧侯世子切穴功夫西京聞名,向來是百發百中,銀子準確無誤砸中女郎頸下璿璣穴,李辭盈兩眼一閉,就此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