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九年,八月十七。
自祭月節起,長安城連著幾日滂沱大雨。今夜狂風急驟,太和殿廊下青色扁鈴吹得翻飛,防風燈籠在雨霧中晃動著,隱隱約約照過拐角處一片蹁躚裙擺。
“夫人。”領路的宮人忽地慢下腳步。
李辭盈晃了晃神,怔怔去望眼前那扇森嚴沉重的赤朱殿門——此間距正殿不過半刻鐘路程,不止來往者盛,側耳細聽,仍然能在瀟瀟夜雨中聞見正殿中的絲竹管弦。
“那位”竟絲毫不知避嫌,邀她來此處敘話,真是欺人太甚。
手中的絲帕快絞出個窟窿來,她咬牙看著宮人緩慢推開朱色門扉。
“轟隆——”
驚雷滾雲,震天動地的聲響貼著她冷汗浸透的脊後竄升,悠揚的編鐘音點切得七零八落,好容易穩住的心緒也碎亂四散。
“夫人請吧。”
言辭恭敬,手下卻不留情麵。
那宮人手臂輕擺,一股巨大的推力迫她向前。李辭盈趔趄幾步跌坐在殿中,腰間玉飾猛地擊在磚石麵,“叮鈴哐啷”一陣脆響。
自三年前與裴聽寒成親,再無人會這般輕慢於她。區區一名給使敢如此無禮,究其原因,當然為著他背後的“那個人”身居高位且聖寵隆盛——
永寧侯世子與今上是陪伴長大的情誼,未及冠便破例領下北衙十六衛總管之職,如今身兼李家私衛飛翎首領,從來殊榮優渥。
門從背後合上了,也將喧囂與月色隔絕分壤。
“來了?”
低沉的嗓音從空蕩中擦過耳邊,那人的所在比意料中近得多。
驚懼與憤懣一同攥進袖底捏緊的拳中,李辭盈沉著一口氣直起身,昂首看向右方。
珠箔竹榻旁正倚著張身量挺拔的影子,殘燭半照,永寧侯世子著著方才在正殿中的那件玄色襴衫,十二珠冠攏住微散的髻發,劍眉輕展,那雙清亮的眸底隱帶倦意。
點點螢光落在他腰間那柄流光溢彩的暗金束帶,以及——李辭盈盯了一眼,又極快地移開目光,不自然地拂開廣袖上不存在的塵埃。
見到她僵在原處不肯靠近,蕭應問似笑非笑地招招手,“過來說話。”
踩著燈影她又近兩步,就在昏明界線踟躇不前。頸間一串兒七彩瓔珞寶珠一同隱在暗處,黯淡沉默。
“坐。”
對麵那人波瀾不驚,似有要與她促膝長談的架勢。
李辭盈早聽說過這位酷吏的逸事,聞言恭聲拒絕,“妾不敢,世子有什麼吩咐還請直言。”
“你不敢?”對麵那人像聽到什麼笑話般,哼笑兩聲,一手撐住額,扯唇道,“我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裴夫人不敢做的——”
不坐便罷了,他側臉睨她一眼,展展袖籠,涼聲道,“你雖長在邊城,然河東裴氏之名應當也有所耳聞,裴家一向眼高於頂,從不允兒郎與五姓外女子通婚,更何況你一介平民商賈。”
“你倒是有些本事,哄他為你做這手段。”
原來隻是這件事,李辭盈心緒稍定。改籍書一事不假——三年前裴聽寒在隴西曆練時不過小小邊城郡守,無法違抗族令與商賈之女成親,這才迂回曲折為她尋了隴西李氏遠親一支,令收為義女,改名昭昭,混過此關。
可如今不同,年初裴聽寒剿了吐蕃設在函嘉關外暗哨,鏖戰數月,活捉了吐蕃首領,最終收複落在敵手的瓜州、沙州。官家大喜,晉他為隴西行軍司馬兼隴右觀察使,全權西境戰事防務。
此次回長安,不僅為領功述職,更多是裴聽寒欲為她請封誥命——李辭盈垂眼掃過裙擺上的繡金枝花——到禁中的第一日裴聽寒已遞上金帖,隻待名字刻上雲笈玉牒,她就是官家親封的一品國夫人。
衣裳上也會繡上鳳凰。
即使此時裴家知曉她的由來又如何,不過敢怒不敢言。
李辭盈笑得輕盈,“據妾聞,蕭世子原是幽州人氏,與河東郡並未沾親帶故,蕭、裴兩家三代內似也無姻親牽連。故而,使君是否應配名門淑女,似乎不必遵世子示下。”
蕭應問冷聲道,“使君曾為肅州郡守,事刑獄監察之職,聽聞為官數年從未有過一起冤假錯案,一向為邊民稱道,有青天之名。想來——”他拖長音調,狹長的眼中閃過暗光,“夫人紅袖添香之際,少不了讀過《魏律疏令》罷?”
他支手撩開小幾上的白玉鎮紙,好整以暇地向後靠了靠,蹀躞帶上金石擊玉,腰間那枚半舊雲紋荷包也顯露一隅。
李辭盈眼角輕跳,硬著頭皮回答道,“大魏同色而婚,妾與使君皆為良人,於禮於法並無不妥——”
“並無不妥?”蕭應問哼笑重複了一遍,片刻後,他了然頷首,“的確。”未等李辭盈順下這一口氣,那人卻忽地撩袍立身上前。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殿中唯一一盞光源,令人窒息的黑暗與威壓頃刻化做陰影扼住她的喉嚨。
那人長腿輕邁,行到咫尺也沒有停下的打算,離得近了,華衣上染著的月麟香直直撲到鼻尖來。李辭盈慌忙退了兩步,腳後踩空險些摔倒,好在混亂中手掌按住了一旁的堆花案幾,勉強站穩。
“你——”李辭盈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嗬斥,下一刻,一隻冰冷的手掌已擒住她的頸子。
“既然一切合乎禮法,那麼——有人實在不必聽從我的話到這裡來。畢竟以你我二人的身份,並無任何理由能夠私下會麵。”蕭應問笑了聲,變了個懶散的語調,像與友人敘閒話般輕聲道,“又或許,是有人做了善事忘記留下名姓,害怕彆人不能夜半上門報恩?”
李辭盈心裡猛地一顫,勉強笑了聲,“妾不明白世子說的話。”
“不明白?”他低低地哼笑,眼神在她周遭巡梭一遍,右手忽然握住她的臂膀,手指隔著薄薄的緋羅紗慢慢向下,最終扣住她的腕靠向腰間。
實在不必思索這個男人是否見色起意,他左手兩指始終緊緊按在她跳動的頸脈,麵上神情寂冷,幽灼的一雙眸子盯著她,涼得像在看死人。
她觸在那條暗金束帶,一點點涼意從指間竄上來,徹骨的寒意凍結心臟,又隨脈絡蔓延四肢百骸。李辭盈麵色漸漸發白,緊緊咬唇不語。
“諸差使追捕罪人而力不能製,告道路行人,其行人力能助之而不助者——”(注1)
蕭應問頓了頓,笑道,“夫人通讀《魏律》,且與我說說,此行人該當何罪?”
李辭盈想說什麼,一啟唇卻好似有棉花堵住口鼻,她實在顫得厲害,張著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說。”低冷的嗓音裹挾天生上位者不可逾越的傲慢,手指收緊兩分,女子白皙的肌膚立即洇出一枚嫣紅的印記。
李辭盈艱難地吞咽一口,說道,“行人力能助而不助者,當以不救罪論,杖——”她頓了頓,放低聲音,“——杖八十。”
難為她記得一字不差,蕭應問咬得牙齒輕響,“若是此行人知而故犯,更有甚者,料定差使枯骨之餘,掠其財物奔逃——”他慢慢將那隻荷包塞進她手中,居高臨下地睨視,“——又當如何?!”
一道白色霹靂落在西窗,照得內室如白晝一樣亮堂,那雙璨明瞳子中的驚疑和恐懼幾乎凝出實質,李辭盈下意識攥住那個荷包,腦中飛速滑過數個念頭。
不可能的,那夜無星無月,他的傷又那樣重,幽雲林中霧霾漫漫,僅憑零星幾句話語,怎可能就認出她來!?
先以改籍之事誘她放鬆警惕,後又引出《魏律》之說…進入此間後永寧侯世子的每一句話是步步為營的陷阱,隻為讓她不打自招。
三年前偶然得到的那隻荷包她早用剪刀絞成碎絮,沒有人證,沒有物證,他如何能給她定罪?
李辭盈悔青了腸子,她本就不應該來這裡。正如永寧侯世子所言,若非她心中有鬼,何必冒險來這裡確認他那枚天殺的雲紋荷包以求安寧。
事已至此,她也曉得蕭應問隻是懷疑罷了,李辭盈極力鎮定下來,鬆手將荷包墜回原處,揚唇道,“如此大逆,按律自當押監候斬。”
她突然其來的鎮定倒讓蕭應問很意外,但他兼刑獄訊問數年,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硬茬不知遇見多少,現下不說實話不要緊,隻要進了台獄,剝下一層皮來,不愁她不認罪。
隻是她——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定神看過身前的女郎。
素聞隴西出美人,李家三娘的確顏色不俗,因著品級不高的緣故,今夜她不過梳著時下興起的驚鵠髻,鬢邊並兩支長短不一的海棠花步搖,耳佩兩枚鈒花銀墜子罷了。
饒是如此,方才於殿中參宴,她實在容光耀耀。
此刻芙蓉麵上略顯蒼白,仔細瞧瞧,卻較她皎然時更多幾分我見猶憐。
這樣的女郎若是進了台獄,那群小子遲早得露餡,隻得他——
蕭應問散漫地笑了聲,接下她的話頭,“那便聽從夫人所言,即刻便隨某往台獄一趟。”
他盯著她眸底湧上來的驚怒,靠近一步,抵在耳邊低聲細語,“隻是請夫人回去問話罷了,飛翎衛獨為官家管轄,不必事事俱報。”
“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