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哭出來了,就醒來吧 陳玉白剛到……(1 / 1)

陳玉白剛到京城,心臟就猛地一痛,險些從馬上摔下去。

他隻覺得有什麼在呼喚他,快些走,快些走,再走快些。

這種感覺在他一路暢通無阻進入宮中後越發清晰。

快些……再快些……再快些啊陳玉白。像你趕往江南那樣,快快走。

那馬終於支撐不住,重重跪倒在地,陳玉白瘋了一般地往裡跑。

快些……再快些……

為何宮中沒有人……為何一個人也沒有……

他在那空曠的圍牆間奔跑著,四周靜得嚇人,仿佛隻有他的腳步聲。

不對,有聲音……誰在哭啊……為何掛了這麼多白綢……有人死了嗎……

天怎麼突然就……轉了起來……

幾天不眠不休,扛不住了。

再醒來時,外頭依舊很安靜。隻不過他被帶回了哪個殿中。

陳玉白安靜地躺著,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他睜著眼睛盯著頭頂的綢緞,不知在想什麼。

他想睡覺,可是眼睛不願意閉上。

過了許久,門被輕輕推開。有人進來了。

“宮中死人了嗎?承恩。”陳玉白沒有看來人,依舊怔怔地盯著床頂。

李承恩不知道陳玉白是如何知道是他的。

他一聲不吭,走到陳玉白床前,重重跪下。

膝蓋撞在地麵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是阿叔嗎?”

依舊沒有回應。房間裡和外頭一樣寂靜,進來的仿佛是個死人。

“你不要嚇我,承恩,你說話呀……”陳玉白的聲音有些哽咽。

那人依舊沒有聲音。

“你說話!李承恩!誰死了!你告訴我誰死了!”陳玉白突然提高了聲音,有些尖銳,嘶吼時整個床都在震動,但他依舊沒看李承恩。

“對不住。”李承恩的聲音啞得嚇人,好像很久沒說過話一樣。

“對不起……對不起……玉白……對不起……”

“我不要聽你道歉!你告訴我——你告訴我,誰死了?!”

陳玉白驟然坐了起來,看向李承恩。

“我最後再問你——到底誰死了?!”

李承恩咬緊牙關,感覺口舌已然成了幾塊爛肉,堵在喉嚨裡,叫他發不出聲音。

陳玉白直接下床去推他,結果腿腳根本沒有力氣,沒推倒李承恩,自己先跪倒在了地上。

“你說啊……李承恩……你告訴我……誰死了……我求你告訴我……我求你……”陳玉白。“你不說我就出去問……總有人告訴我的。”

他掙紮著想爬起來,臉上還掛著淚,整個人蒼白得可怕。

“父皇……父皇走了……”李承恩咬碎了那幾塊爛肉吞下喉嚨,隻覺一股腥甜。

陳玉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乖乖不動了。

他呆呆地將自己蜷縮起來,像一隻受了傷的蝸牛,將自己縮回笨重的殼子。

李承恩的心疼得像是要死。他寧願陳玉白拿把刀將他千刀萬剮,將他的心紮個稀爛,也不要看陳玉白這般模樣。

他想去抱抱他的小玉蘭,但他不敢再做什麼。

“怎麼會是……阿叔呢……他還答應我……要帶我去南山看桃花……”

怎麼會是阿叔,李福不是說,他好好的嗎……

陳玉白哭得很小聲。

李承恩不敢動他,隻是悄悄留心他的動靜。

直到那哭聲越來越小,李承恩發覺不對勁,顧不得陳玉白的感受,急急將陳玉白翻過來查看。

陳玉白已是在隱隱抽搐了。他張著嘴沒有聲音,也沒有呼吸聲,臉漲得通紅,沒了反應。

李承恩的心停了一拍。

他想將陳玉白抱起,卻沒有一絲力氣。

他顫抖著,搖搖晃晃奪門而出。

陳玉白醒來後整個人都安靜了。

安靜地跪在靈堂、安靜地休息、安靜地看著李昱下葬。

他像是被抽去了靈魂,在這世上再沒了掛念。行屍走肉一般活著。

李承恩夜夜不敢安眠,累到昏睡也會被驚醒。

他太怕陳玉白想不開了。

可是陳玉白似乎沒有那個心思。

他除了安靜一些,生活一切如舊,冷靜得讓人心驚。

還能怎麼辦。

他們的恩怨,他們的情仇死死地套在一起,連他們自己都被裹挾在其中動彈不得。

他不會處理這些,從小李昱允許他接觸到的情感左右不過喜怒哀樂,愛恨這種東西太過難纏,陳玉白第一次接觸,就被砸了個頭破血流。

陳玉白太累了,他分不清那些複雜的情感,索性都封閉起來。

情緒是會吃人的,外泄出去吃彆人,憋在內裡就是消耗自己。

不出幾日,陳玉白病倒了。

病來如山倒,他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下來,不過幾日就有些形銷骨立,看得人心驚。

李承恩知道他是心病,根本不敢再去陳玉白眼前刺激他。

隻能瘋了一般到處尋醫,請來各路神仙都毫無起色。

如同院子裡的玉蘭花,二月開花三月就枯萎,盛開過後就快速地消弭。

陳玉白拖了一個月。李承恩每每在他昏睡過去後偷偷進去看,都覺得他比前日更加瘦弱。

像真的有什麼東西在吞吃他的血肉,叫他不得長生。

直到有天晚上,李承恩照常用手探了探陳玉白的鼻息,竟是微弱得可怕。

一時間宮中兵荒馬亂。

陳玉白昏迷不醒,藥石無醫。

他像是陷在夢境裡,沒有病痛,沒有傷害,也沒有皺起眉頭,甚至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安詳得像是在母親懷抱中安睡的孩子。

李承恩快要瘋了,他求遍名醫,救無可救。

是陳玉白自己不想醒來,外人救不得。

如此不進水米,熬不過一個禮拜。

李承恩確是瘋了,他甚至想找人來給陳玉白驅魔,說李昱陰魂不散,不放心陳玉白,想把陳玉白帶走。

魏津跪在他身前,說陳玉白不信神佛之事。

也對,眾人祈福時,他的玉白躲在後山睡覺。他真的沒辦法了。

李承恩自從知道了陳玉白的身份後也是不得安寢水米難儘,全靠陳玉白吊著。

如今那根稻草輕飄飄就要折斷,李承恩也扛不住了。

他將自己收拾乾淨,同陳玉白躺在一起,和他斷斷續續地說話。

有時說西北的戈壁,有時說江南的煙雨。

說行商如何四處漂泊,說他見過的所有。

到最後,說起他們的過去。

“……我知道你不想聽那些矯情的話……可是我再不說……是不是這輩子都說不出去了……”

“陳玉白,我偏要說這些叫你肉麻,叫你睡不著……我那天就在那棵仙人樹底下許願……我說要同陳玉白過一輩子……求仙人給我們一個圓滿……若是仙人肯允諾,李承恩這輩子就算死也不會叫陳玉白受半分委屈……若是他們不允……那便叫報應全落在我身上,叫我不得好死……都怪我,是我爽約,叫你受了委屈……他們不信我,讓我這輩子得不了圓滿……我認了……可是他們怎麼也說話不算數……既然得不了圓滿,該死的不是我嗎……”

“玉白……是不是因為你不信神佛啊……怪你……你快些醒來……你快些同那神仙說,把李承恩的報應降了……莫要再難為你了……”

他斷斷續續說著,有時清醒有時迷亂,卻是一直口中有言,像是要把畢生所有的話都同陳玉白說完。

“從小父皇就不疼愛我……後來阿娘也死了……我那時候可羨慕你……羨慕你明明沒有父母……但我父皇還是把你放在心上疼愛……我不知我是閔氏的遺孤,同他沒有半分關係……我不知他是你的父親……他疼你是應該的……”

“對,你還不知道……你父親……宮裡的父親,給你母親寫了很多很多書信……怪我這些日子昏了頭……不成……不昏頭也不能給你……萬一你太難過生病了怎麼辦……”

“可是陳玉白,再不給你……就沒機會了……”李承恩再也忍不住了,痛哭出聲,他也不過弱冠之年,對著這些也是張白紙。

“你不想知道你父親對你母親說過什麼嗎……他還在信裡時常提到你呢……他說他的玉白半歲就會叫父親了……說你生得聰明……他還說你三歲時被帶去春獵會,在和一匹白色的小馬駒玩兒……宴席上你吃了不少葡萄……他一直看著你呢……”

李承恩抹開眼淚想看看陳玉白,卻見枕頭濡濕了一小片,他驚愕地抬頭,卻見陳玉白眼角滑下一顆淚珠子。

“玉白……你聽得到對不對……陳玉白……你聽得見……你醒來好不好……你醒來……醒來看你父親的信……醒來帶著他去南山看桃花看戈壁好不好……”

陳玉白發出一聲哭音,沒有什麼力氣,小小的,卻讓李承恩欣喜地失了聲。他小心地將那人病骨支離的身體抱在懷中,輕輕撫著他的背。

“哭出來吧……哭出來吧玉白……哭出來了,就醒來吧……”

眼淚將他乾淨的裡衣浸濕,一隻手終於死死捏住了李承恩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