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緋睜開眼,床附近隻擺了一顆夜明珠,柔和光線裡,模糊的人影一閃而過。
她閉上眼之前,人還在馬車裡半躺半坐。現在清醒過來,身上的難受勁兒褪了大半,幾乎可以算是睡了一個飽覺。
久違的飽覺。
神夜門裡會醫人且願意醫她的,隻有一位。染緋久未進水,嗓子乾得冒煙,她微微從枕頭裡抬起頭,儘力喊出聲:
“十五。”
一聲落下,屋內安靜如常,仿佛除了她自己,屋內再無第二人。不是他嗎?染緋倒回枕頭裡,努力吞咽口水緩解喉嚨的不適。
過了片刻,外間有動靜了。
染緋撐起身子去看。
隔斷後先露出的是一套茶具,以及端著茶具的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接著,意料之中的十五的臉出現在她視野內。
十五見染緋想起身,倉促放下托盤,轉去扶染緋,雙手恪守本分格外謹慎,隔著一層被子讓染緋借力。
染緋坐好,十五又匆匆給她倒了杯溫溫的茶,她就著十五的手,咕嘟咕嘟連灌三杯,緩過勁兒來,動了動臉上有些僵硬的肌肉,勾出一個微笑。
“我就知道是你。”她說。
十五話少,此時也隻是平靜地點點頭,根本與她醒來之前是兩副模樣。
那時,他替染緋清完化膿的傷口,又給她紮了針喂了藥,不停在她額頭放上擰乾冰水的麵巾。一個時辰後,她才漸漸退熱。
又等了幾個時辰,也沒見她有要醒來的跡象。
螞蟻在啃食他的心,讓他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他甚至有個荒唐的念頭:是不是因為她知道他故意把小和尚的海青燒掉了,所以為了避免見到他,她才不醒來。
還好,染緋醒來後,像是忘記這件事,完全沒有提歸要還海青。
十五繃著的弦鬆懈下來。
十五站在床邊,染緋仰頭看他難掩憔悴的臉,問道:“我聽左護法說,那把折扇是你的本命法器。折扇受損,你會被連累嗎?”
十五低頭,躲開染緋的眼神,回答:“還好,無大礙。”
“可你看起來精神頭還沒我足。”染緋抬起被綁得像粽子的胳膊揮動兩下,為了讓他放心,勸道,“我現在感覺不錯,你不用繼續照看我了,快去休息一下。”
十五:“好。”
他轉身的瞬間,袖子被人拉住。他頓住,不可自控地產生了期待,凝神準備聽她說話。
染緋聲音清脆:“謝謝你。”
十五不用回頭看也知道,她一定是笑著說的。
她說完便鬆手,十五緊閉著嘴,快步離開正房。他不能開口,一開口,就會有蝴蝶從他肚子飛到嘴巴裡,一隻隻地往外飛。
十五出去,小桃進來。
小桃探頭探腦看十五消失的背影,雙手擋在門口的油燈周圍,嘴裡嘟囔著:“跑這麼快乾嘛?風差點把火給帶滅了。”
穩住燈火,小桃蹦蹦跳跳湊到染緋跟前,十指緊扣抵在下巴上,眨巴著眼睛。
小桃問:“姑娘,您有什麼事要吩咐我做嗎?”
染緋看小桃可愛模樣,忍不住笑道:“沒有。”
“那我能出去玩兒嗎?”
“當然可以,”染緋左手捏了捏小桃精心綰好的發髻,兩個小揪揪垂在她耳朵旁邊,襯得小桃像小兔子,“和朋友一塊兒麼?”
小桃咬唇忍住了,腦袋穩定在原處,沒往染緋掌心裡蹭。
她回:“是的!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焚幽節,我們幾個小姐妹約好了一起上街玩。今天外頭可熱鬨了,姑娘,您要不是身體不好,我也想邀您一塊出去呢。”
焚幽節。
染緋擺擺手:“快去,彆讓你小姐妹久等。”
小桃笑嘻嘻地告彆染緋。
焚幽節在原文裡,是男女主情感進展的一個節點。有他倆在,外頭肯定熱鬨。
在離開蘇宅之前,染緋還有一事要做。
東廂房,十六正閉目打坐,聽到有人敲門,小聲罵了一句,隨後起身開門。
門外是他不太待見的染緋。十六語氣挺衝:“什麼事?”
染緋開門見山:“我想讓你幫我殺一個人。”
十六眼睛“唰”一下睜大:“你要殺人?!”
不是,她就一廢物金絲雀,用得著殺人嗎?扯扯頭花都夠她玩的。
染緋肯定道:“沒錯,殺人。”
十六一臉痞相:“不幫。”說著就要關門。
染緋輕輕一擋,同時拋下一句輕飄飄的話:“你不幫,我就去找十五。”
門停在二人推拉間,十六爆出一聲臟話,拳頭緊握,狠狠答應:
“我幫,我幫還不行嗎?”
他上前一步,左右看看,確定沒人後小聲警告她:“你不許私自找十五。”
染緋拍拍他肩膀:“你能守諾的話,我也能。”
他隻是不許她主動,沒不許十五主動找她。
十六麵色古怪地後退半步,問:“目標呢?”
染緋描述:“候月畫舫上,一位左手戴佛珠,頭上插木簪,身穿綠裙的女子,麵具如何還不清楚。”
麵具如何,得看她買到的是什麼。
今日焚幽節,眾人會在太陽落山之後,戴著心儀的麵具,上街遊玩。
十六記下特征,叮囑道:“我會做到,你也要信守承諾。”
染緋許諾:“放心。”
她回正房,換上一身翡翠綠的襦裙,從首飾盒裡挑出一根與菩提子手串顏色相近的木簪,插在發間。
對著銅鏡左看右看不太滿意,食指沾了點胭脂抹在唇上,又將剩餘的顏色淡淡地擦在兩頰,臉上有了血色,她這才滿意。
她隻知候月畫舫在皇城某條河流上,沒有導航沒有地圖,她憑自己的感覺慢慢找路。
路上多是年輕人,扮成各種各樣的形象,老虎、狐狸等野獸,貓貓、狗狗等小寵物,傳統戲劇的鬼神英雄,甚至還有過分眼熟的——
半臉麵具與紅色外袍。
染緋:……
還有人扮演蘇輕辭,什麼世道。
不止染緋一人盯著“蘇輕辭”看稀奇,路過他的人都在回頭看。有人扮演神夜門門主的消息,一層一層往外傳,沒多久,“蘇輕辭”周圍就堵得水泄不通。
染緋正發愁怎麼走出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就看見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通道,一個身形肥胖的中年男人,沒戴麵具,滿臉橫肉,怒氣衝衝擠進來,揪住“蘇輕辭”的耳朵。
“小兔崽子,扮誰不好,你選這麼個魔頭,也不嫌晦氣!”
中年胖男人一邊說,一邊把兒子往家的方向扯。
十六也在圍觀人群裡,趁“蘇輕辭”路過他身邊,他裝作不經意地朝那兔崽子的屁股踹了一腳。
“嗷!誰踢我?”
中年胖男人聞言,停下腳步,捧著肚子,費力抬腿往兒子屁股踹了一腳。
“誰踢你?老子踢你!”
看見這一幕,十六在人群裡讚許地點點頭。
大街小巷,幾乎家家都在賣麵具。
染緋本想挑一個黑貓麵具,可轉念一想,十六的腦子和眼神似乎都不太好,戴個黑色麵具怕他看不清、找不到。
問老板哪種麵具顯眼,老板推薦白兔麵具。
“姑娘您瞧,小白兔多可愛呀。”
可愛不假,就是有點泛濫,走幾步就能看見一個白兔子。
染緋點兵點將,點到一個灰狼麵具。
“我要這個。”染緋手指向灰狼麵具。
小販竟不願賣:“姑娘您再瞧瞧彆的,這個實在是與您不搭呀。”
染緋放下銀子,撿起麵具,調頭走人。
小販磨磨蹭蹭收好錢,嘀咕:“沒見過女孩子戴灰狼的。”尤其是這麼漂亮的女孩子。
隨著人流,染緋走了一刻鐘的時間,漸漸的,前方出現了更多更亮的光點,光點彙聚成線,連成一片,整個河麵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候月畫舫周圍人頭攢動,畫舫上麵更是人滿為患。
染緋排隊等著上畫舫的時候,聽見前後人的議論。
“今天裴仙子會出現,咱們能見到裴仙子欸。”
“我也聽說了,好像裴家大小姐說會帶裴五小姐來。”
“她們不是水火不容嗎?”
“那我不清楚了,可能是我消息有誤。”
消息無誤。裴家大小姐和女主裴雪心不對付,想在焚幽節上害她當眾出醜,典型的惡毒女配。
染緋終於有機會,觀摩學習同行的工作經驗。
候月畫舫由皇城三大富商巨賈,合力組建而成,每家各出二十艘畫舫,總計六十艘畫舫連成一片,場麵無比奢華壯觀。
畫舫所在之處,幾乎看不見河麵。
每到焚幽節這天,天上有銀河,地上有候月畫舫。
即便染緋是現代人,足夠見多識廣,也忍不住對候月畫舫發出驚歎,有點後悔讓十六在畫舫裡殺人了。這麼令人舒坦的地方,不應該受打打殺殺的侵蝕。
但她真的很想儘快驗證,她的猜想是對是錯。
她剛才在路上看見了十六,估計十六與她的速度差不多,也該上畫舫了。
染緋刻意挽高左邊袖子,讓菩提子佛珠完全暴露出來。接著戴好麵具,擋住整張臉。
從麵具上的兩個洞往外看,原來是這種感覺。蘇輕辭每天看到的畫麵,都是受限製的、黯淡了光線的。
染緋不喜歡從麵具後麵看外界。
偶爾玩一玩,可以;若要人一直戴麵具,無論是誰都會提出抗議。
那蘇輕辭為何在人前,從未摘下過他的半臉麵具?
他想擋住什麼?
總不能是對他的臉不夠滿意吧,他那張臉比君正園也不會輸,她許多次罵過他的脾氣和做事風格,但絕對沒罵過他的臉蛋。
說曹操曹操到,剛想到君正園,一抬眼,就看見人群裡便裝出行的君正園,戴著霸氣威武的青色龍王麵具,畫舫的光一照,麵具上的波浪紋和龍鱗紋栩栩如生,仿佛正在洶湧、躍動。
青龍身旁,是個半臉的雪蓮花麵具,銀白色墜以流蘇、珠串,輕盈飄逸靈動。
“估計那就是裴仙子。”
“我看也是,仙子的麵具真好看,不像我方才撞見的那位,明明是女子,卻戴著個狼麵具,嚇死個人。”
染緋回頭看說話的人,一張狼麵具正對那兩人。
“呃……”亂嚼舌根的人不敢直視染緋的麵具,心虛地手挽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