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葉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在問她怕不怕他的時候,嗓音蘊含的壓迫感和眼神裡藏不住的深意,讓染緋心一驚。
她凜神,注視彥葉平靜且疑惑的雙眼。
然後在彥葉一眨不眨的凝視裡,緩緩舉起左手,她拇指扣住中指,兩指圍成一個圈,其餘三指自然伸直。
彥葉不明所以地等待她下一步動作。
染緋靠近彥葉,舉著手,伸長胳膊,在彥葉腦門上彈了一個清脆的腦瓜崩。
彥葉:“啊!”
彥葉:“啊?”
染緋收回手,晃動手指,說:“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還敢來問姐姐怕不怕。”
她把有點彈疼了的中指放在嘴巴前吹氣,像吹開過槍的槍口煙霧。
“現在還問嗎?”
彥葉退後半步,睜大眼睛癡癡看染緋,食指按住額頭發燙的一小片,忽然笑了,像個陽光開朗的普通小孩兒。
彥葉笑著說:“不問了。”
“算你乖。”染緋視線移到他手裡已經洗刷乾淨的碗筷上,周圍沒有扔剩飯菜的地方,奇怪道,“你把碗裡的東西倒哪裡了?”
“吃了。”彥葉輕飄飄說。
這回輪到染緋震驚。
染緋:“啊?”
彥葉偷樂,繼續加深染緋的震撼:“我全都吃完了,不能浪費。”
染緋這才覺得彥葉有點出家人的模樣,慈悲為懷。
彥葉本是放鬆愜意地掛著微笑,忽然嘴角向下,揚起下巴看向染緋身後。
染緋隨彥葉的目光回頭,發現熟人。
十五站在她身後不遠處,見她回頭,喊道:“染姑娘。”
染緋轉過身麵向十五,彥葉壓根不掩飾情緒,不爽地皺眉。
染緋對老實人的態度還是挺好的,耐心問他:“出什麼事了?”
十五眼神掃過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小和尚,回避染緋的問題:“染姑娘,借一步說話。”
彥葉阻攔道:“就在這兒說。”
染緋擺擺手,一巴掌拍在小和尚肩上:“彆鬨。”
十五的心下沉再下沉。
他收到左護法的密信後,便飛身趕到聖音寺,原以為能一落地就能與染緋見麵,可誰知左護法說染緋獨自出門了,估計她隻是在聖音寺裡閒逛,讓他出發前先找到染緋。
他以方丈室為中心,上下左右都找遍了,各個大殿都轉了一圈,最後才不抱希望地來寮房找人。
人竟然真的在這裡。
她在和尚們的居所做什麼?十五不解她的原因,更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穿著出家人才穿的海青。
那身灰色袍子,明顯是小和尚的衣服。
好親密的行為。而他們的話語更是熟稔。
以前就認識嗎?十五這麼想,也這麼問出口了:“染姑娘,這位是你的朋友麼?”
“他?”染緋指了指彥葉,得到十五的點頭確認,她搖頭,“我今日才第一次見到這位小師父。”
十五:“是、是這樣啊。”
簡單幾個字說得磕磕絆絆。他們第一次就能這般親密。
彥葉眯了眯眼,雙手叉腰跨了一大步站在染緋身側,兩人之間距離不大,他低頭,幾乎是貼著染緋的耳朵問她:“他是誰?”
染緋向相反方向傾倒身體,不讓彥葉說話的熱氣噴進耳朵裡,滿臉嫌棄:“你管不著。”
十五聞言,不禁思考,她是覺得小師父管不著,還是覺得他的身份低微,說不出口?
不能再深想了。十五正色道:“事關門主,染姑娘儘快隨我一同出發。”既然那和尚不肯讓出空間,那他就在路上再說與她聽。
染緋眼睛發亮:“有男…有那誰消息了?”她差點脫口而出“男主”兩個字。
雖然不確定他們說的是不是同一人,但十五為了帶走人,還是確信地點頭。
“走走走!”染緋蹦跳著朝十五過去。
彥葉伸手拉她衣角,染緋被絆得一踉蹌,晃了幾下站住。
彥葉怕她又賞他腦瓜崩,趕忙委屈巴巴開口:“你吃我的穿我的,還打我,現在彆的男人一出現,你就要跟他走。”
染緋:……
隻能無語凝噎。
她僵硬轉身,對上彥葉裝可憐技術不如她的那張臉蛋,諄諄教誨:“小屁孩,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彥葉一手拽著染緋的衣角,一手豎直放於自己胸口,反駁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這個時候想起他是出家人了。染緋氣笑:“再不放手,我就會死。”
她說的是天大的實話,現在去跟十五去見男主,就救不了蘇輕辭;喚不醒蘇輕辭,任務就會失敗;任務失敗,她連骨頭渣都留不下來。
彥葉或許是被她嚴重的用詞嚇到,下意識鬆開手。
染緋對十五說:“走。”
十五向空中拋出折扇,折扇瞬間變幻成能站得下三五人的飛舟,十五先躍上船,在船邊緣伸出手。
染緋扶著他手臂上的金屬護腕,略一使勁,登上飛行法器。
十五見染緋已穩穩坐在船艙裡,便催動靈氣驅使飛舟緩緩上升。
彥葉在地麵上大喊:“染姐姐,我放手了,你千萬不能死!你欠我的東西還沒還給我!”
他對她的稱呼從“施主”,不知不覺變成了“染姐姐”。
染緋忍不住扒著船邊緣往下看,同樣扯著嗓子:“我欠你什麼?”
“衣服!午飯!”彥葉高聲喊。
染緋剛“嘖”了一聲,餘光裡一道黑色接近,她扭頭看向來人,十五朝下丟了一塊金子,以及一句話。
“她不欠你了。”十五嗓音冰冷。
染緋蹲在船邊緣,仰麵看一氣嗬成做完一切,又回原位安靜操控飛舟的十五,耳邊隱約傳來彥葉的哭嚎。
“姐姐,我不要他的臭錢,你還是欠我的!”
十五操縱飛舟更快上升,十分難得地,罵了兩個字:“聒噪。”
染緋笑著附和:“確實聒噪。”
十五聽出她聲音裡的笑意,隻覺得軀乾和四肢都在自主動作,而他的魂魄深深地沉進軀體之外的黑暗裡。
他沒那個小師父年輕、有活力、能逗她笑,他什麼都沒有。
十五難以自控地聯想到蘇輕辭。門主在這些方麵甚至比不上他。染姑娘會看彆的男人,是難免的,情有可原。
染緋胳膊搭在船沿上,撈被飛舟破開的浮雲玩。玩膩了雲,染緋心情放鬆下來,有點想逗十五。
“十五——”染緋懶洋洋地喊人,“你還有藥麼?”
“有。”十五說著,從胸前掏出一瓶帶著他體溫的瓷瓶。
染緋仰臉,抻長脖子,給他看皮膚上暗紅色的血痂。
十五瞳孔緊縮,漆黑瞳仁映出細長的潔白頸項。
染緋接過瓷瓶,瓷瓶表麵有些濕潤:“你手心出汗了?”
十五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果真如染緋所問,冒著汗,還有些細微的顫抖。染緋湊近十五,仔細觀察他的表情。
“你很難受麼?”她問。
十五搖頭否認。
“要是你撐不住,隨時可以停下,隻用保護好你自己,”染緋頓了下,笑出聲,“反正我不會死,你知道的。”
十五逃避似的撇開眼,看起來專注於操控飛舟。
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心跳有多快。他根本不敢問染緋脖子上的傷疤哪裡來的。一問,就會逾越過不該的界限。
飛舟落在天璿皇城郊外,某個平平無奇的小鎮。
十五收起飛舟,飛舟化作精致折扇回到他手裡。
路上,十五告訴染緋,他們此行,是因為得知君正園會在此處與摩雲見麵。
摩雲身份特殊,十五三言兩語解釋不清,簡單概括一下就是,摩雲是天下人都想爭搶的對象。
十五帶著染緋走進一家脂粉與彩綢齊飛的煙花之地。
人剛站在門口,就被龜公攔下,老鴇斜眼上下打量十五,嘴裡勸著:“我們這兒恐怕沒有公子需要的東西,公子還是請回吧。”
十五憋著氣,開口想辯幾句,被老鴇和店裡的脂粉氣熏了嗓子,猛地咳嗽。
染緋身上還穿著小和尚的海青,偷摸地躲開老鴇鷹眼般的警惕眼神,拉走了咳嗽的十五。
在轉角巷子裡,染緋抬手想幫十五拍後背捋順氣息,十五及時閃開,染緋手落空,也不覺尷尬,扯了自己的衣領,說:“你也不瞧瞧我們穿的什麼東西,這樣進去,他們隻會以為我們是來砸場子的。”
十五咳紅了臉:“我帶了彆的衣物。”他伸出手,食指的儲物戒散發出低調的光芒。
染緋讓他拿出幾套,左看右看,都不太滿意。
最後安排道:“你長得太周正了,不像是會進花樓消遣的人。你把最修身的衣服拿給我,我一人進去就行。”
十五有些不放心。
染緋安慰他:“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蘇輕辭死,何況,我已經成功過一回,不是嗎?”
十五在染緋強硬的要求下,背過身去用寬闊後背替她做遮擋,她迅速在彥葉的海青外,套上十五給的黑色緞麵外袍。
腰帶束緊,寬大海青多餘的布料堆積起來,模糊了染緋的女子骨架,給她增添了幾分清瘦小公子的氣質。
十五眼尾微紅,仿佛在壓抑什麼情緒,聲音低啞地稱呼:“染姑娘。”
染緋驚訝:“你哭什麼?我不過就是進去見個人,不會出錯的。”
十五咬牙:“我沒有哭,咳久了眼睛不舒服。”他忍不住補充道,“我隻是擔心。”
“相信我。”
染緋撂下話,記清楚意外突發時與十五聯絡的發信方式,揣著十五給的金子銀票,獨自進入花樓。
這回,老鴇不但沒攔著,還主動跟隨染緋身後,詢問她的偏好。
十五貼著牆等候,調動耳力去查探花樓門前的對談。
他聽到染緋尾音上揚,歡快地回答老鴇的問題。
她說:“我要幾個長得好看的,性子活潑的。”
老鴇連聲應好。
牆下,十五的手捏住自己的下半張臉。這張臉上總是沒有笑容,呆板,死氣沉沉,跟她說的一點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