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緋起身,留下一句“我出去透氣”後,不理左護法還想說些什麼,徑自推開門,裙擺被她大步伐踢起,擦過門外台階上智覺大師的後背。
智覺閉著眼打坐,寧靜致遠,周身仿佛有圈淡淡的金色佛光。
他在染緋稍稍走遠後才睜開眼,目光從容不迫地打量她的背影,敏銳視線捕捉到她左手的一串褐色佛珠。
菩提子佛珠被她繞了三圈纏在手腕上,一半露在外麵,一半藏在袖口下。是他的東西。
罷了,就當做見麵禮贈她吧。智覺斂容無聲微笑,鋒銳的眉宇硬生生被慈悲為懷的佛家子弟氣息給壓製住。
他原地坐著,回頭望向屋內。周圍沒有旁人,他一張氣質雜糅的臉上終於浮現出愁雲慘淡的擔憂。
方丈室在聖音寺的最深處,環境清幽,罕有人跡。
染緋獨自朝外麵人多的地方走。
太陽掛在正當空,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早上沒吃多少,好不容易小桃體貼給她剝幾個枇杷,還被左護法給打斷了。染緋肚子發出不滿的咕咕叫。
走得熱了,她躲在樹蔭下解開領口最上麵一顆扣子,挽起袖管,這才發現左手上的佛珠。她把方丈的東西帶出來了。
染緋舉起手腕看了幾眼,懶得立即折返,打算等離開聖音寺之前再物歸原主,現在,就讓她借佛珠裝裝信女。
放下手腕的瞬間,染緋眼前出現一個清俊少年。
他靜悄悄的,一聲不吭,不知是一直靜立在對麵樹蔭底下,還是趁她不注意時忽然靠近。
染緋看著對麵樹蔭下的小和尚,正午陽光從樹葉和枝乾縫隙灑下,落在他身上,光斑和陰影自在隨意覆蓋住他的白淨皮膚和淺灰色僧袍,靜謐得像幅畫。
小和尚也看著她。
忽然,一陣微風吹過,卷起染緋腦後鬆動發髻散落的發絲,胡亂拂到她鼻尖下,害她猛地打了個噴嚏。
“阿嚏。”
她及時抬手捂住了,聲音壓在掌心裡,悶悶的。
“嗬嗬,”小和尚仿佛憋不住笑,緊隨染緋的動靜出聲,“施主可還好?”
“不好。”
染緋掃掉被風吹下粘在她衣擺的上一片屬於冬天的枯葉,抬頭仰望正上方的樹杈,清新的嫩綠色,葉片還未完全舒展開。
她的心也像嫩綠打卷的葉子,舒展不開。
哪怕是十六七歲的麵如冠玉的清俊小和尚,站她對麵任她放肆打量,她都不能開心起來。喚不醒床上那位任務對象,她也會跟著一起沒命,連魂魄都留不下來。
染緋沒心情與小和尚逗樂,將發絲捋到耳後,便繼續走她的路。
小和尚“咦”了一聲,眼瞧著染緋從他身旁路過,她連半個眼神都沒分給他。
小和尚還在長身體,隻比染緋高出半個頭,剛好能很清楚地看見染緋的表情。她目不斜視,一雙柳葉眉不由自主地輕蹙,似乎有不少煩心事。
小和尚轉身,抬腳踩在落葉上,落葉發出無奈的脆裂聲。
他動靜不小,可前麵大步流星的人並沒有回頭。
一道白光落下,慘白的亮色湧進染緋眼裡。緊接著,一聲巨響在她耳邊炸開,仿佛是天空的怒吼,驚得她停下腳步,心頭發緊。
小和尚在染緋身後抬起眼皮,掃了眼她僵硬的背影。
不過眨眼功夫,烏雲迅速聚集,遮住了和煦暖陽,天色陰暗,灰蒙蒙的天幕仿佛兜著厚重水汽。
又是一道閃電加雷聲劈頭蓋臉砸下來,天空撕裂出一道縫。
突然間,大雨如注,傾盆而下。大顆大顆的雨滴砸在樹葉上,劈裡啪啦的聲響吵得讓人本能想要遠離。
可染緋自打停下腳步後,就好像不知該如何行走,一直僵在原地,雨水濕透了她的頭發,滲進了她的衣裳,整個人被雨水澆得跟落湯雞似的。
小和尚的灰色僧袍被雨水一淋,變成了深灰色,打濕後的衣服緊扒在身上,勾勒出略顯稚嫩但清晰流暢的肌肉線條。
染緋睫毛上掛滿了水珠,刺得眼睛又癢又痛,正在愣神之際,一條胳膊不請自來地從她身後繞過,那人的手按在她左肩上。
小和尚伸出一臂摟住了她。
清脆的少年音響起:“施主,咱們去躲雨吧。”
話音未落,小和尚已經帶染緋踏著雨水和落葉,奔向寮房。
恰逢午齋時間,寮房裡此刻一個礙事的人都沒有。
小和尚鬆了口氣,卻沒鬆開手。
他垂眸,染緋濕淋淋地依偎他懷裡,心事重重的樣子。她白皙細嫩的脖頸上,一個暗紅色的血痂突兀地凝結在皮膚上,危險致命的痕跡,誰傷的她?
小和尚稍微用勁捏了一下染緋肩頭,說:“施主,先處理下濕衣服。”
染緋被肩頭傳來的力道喚回神,側目看小和尚骨節分明的修長的手。
在她無聲的注視下,那隻少年人的手緩慢放開。
又一道光亮閃過,瞬間照亮昏暗的寮房內部。在巨響來臨前,一雙不屬於她的筋骨乾練的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染緋隻聽見悶悶的聲音,他手掌掌心溫熱,掌心與耳朵之間形成的空腔,似乎若隱若現地傳來脈搏的跳動,不知是她的,還是他的。
這道雷聲之後,雨勢漸漸小了。
染緋輕輕搖頭,想甩開覆在耳朵上的那雙手。小和尚麵上不見尷尬,神色自如將手背到身後。
染緋在寮房裡唯一一張凳子上坐下,小和尚倚靠在關閉的窗子上懶散站著。
“我叫彥葉,”小和尚目光炯炯看向染緋,“施主怎麼稱呼?”
染緋淡淡一扯嘴角:“彥葉,這不像法號,是你的俗名吧。”
“這就是我的法號。”彥葉說。
他身體更多倚靠到窗戶上,木框架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像是托不住他的體重。
彥葉說:“施主,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染緋沒有答小和尚的問題,她正低頭沉思。在方才的雷雨裡,這具身體殘留的念頭讓她幾乎無法移動身體,好像特彆恐懼雷聲,不知經曆過什麼可怕的事情。
彥葉盯了染緋一會兒,彎腰從床頭的竹製架子上抽出一件乾淨衣服,遞給染緋。
“擦下頭發,都濕透了。還有……你脖子上的傷口,也要擦乾。”
染緋伸手想接,彥葉卻突然反悔縮回手,她瞪眼瞧他。
彥葉攥著乾衣服,又問一遍:“施主怎麼稱呼?”
“你不都施主施主地喊著了麼,還問怎麼稱呼。”濕衣服壓得染緋難受,她報出自己的名字,“染緋。”
“染,緋。”彥葉喃喃重複著。
染緋站直,上半身越過窄窄的木板床,伸手從彥葉那裡拽過衣服,布料上有股淡淡的植物香味,乾淨清爽,給人的感覺倒和衣物主人有幾分相似。
她坐回凳子上,歪頭抬手擦著頭發。
彥葉站在床對麵,也是渾身濕透的樣子,光滑的腦瓜頂還掛著幾滴水珠,眉梢眼角濕意氤氳,完全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著涼生病。
寮房裡隻聽得見染緋擦頭發的窸窣聲響。
咕咕。
染緋的肚子叫了。
彥葉唇角勾起,轉身出門去,染緋擦著頭發,看向留了一條縫的門。
不多時,彥葉回到寮房內,手裡端著一個大碗。他將碗放到染緋身側的小方桌上,筷子架在碗沿,說:“施主請用。”
碗裡盛著白米飯,上麵蓋了厚厚一層青菜,看起來特彆清淡無味。染緋把擦過水的衣服疊了疊放在桌上的空地方,拿起筷子吃飯。
寮房不大,除了床和一套桌凳,就是一個放衣服的小架子,清簡樸素。彥葉靜靜像之前那樣靠著窗戶,雙手壓在腰後。
染緋吃著飯,彥葉走過來將濕衣服拿走,換了一套乾淨海青擺在那裡。
染緋放下筷子,說:“吃不下了。”
彥葉垂眸,碗裡才少了淺淺一層,語氣有些強硬地要求:“再吃幾口。”
染緋笑著反駁:“你是我什麼人?少管。”
“不要浪費。”他本想說“你不吃飽傷口怎麼愈合”,最後嘴裡冒出的卻是這乾巴巴的四個字。
染緋伸出手指戳戳碗:“不能浪費,那你吃了呀。”
彥葉沒說話,端著碗又出去了。染緋料想他也不會吃初次見麵的陌生人吃過的東西,等他關上門,她便開始換衣服。
染緋胡亂往身上套彥葉給她的海青,耳尖地聽見寮房外麵似乎有人經過,人聲明明由遠及近,本該越來越大,可在經過彥葉的寮房附近時,交談聲音頓時消失了,腳步聲也輕得仿佛不存在。
她套完衣服,推門出去,正好迎麵撞見兩個麵生的和尚。
他們看清染緋從哪兒出來後,麵麵相覷,刻意繞開她,順著牆邊走掉了。
等離彥葉方房間足夠遠後,那兩個和尚才小聲開口。
“新來的那小子不隨我們一同修習勞作也就罷了,現在竟敢直接犯戒!太不像話!”
“誰能拿他有辦法?”另個和尚自嘲道,“就連方丈也不一定降得住他。”
“那方丈為什麼還同意那小子進聖音寺來?”
“你問我,我問誰去?”另個和尚停頓片刻,聲音更低,“我聽說,他是來找人的。”
先開口的和尚點點頭:“也是,咱們聖音寺聚集了那麼多渠道,若是想找人,在聖音寺裡待著就能最快得到想要的消息。”
山裡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午齋結束,雨已經停了。
染緋一邊挽起海青稍長的袖子,一邊在寮房外到處走動,尋找彥葉的身影。
在水池邊,染緋發現了彥葉。
他正蹲在地上水池邊低頭洗碗,眼神專注,袖子堆在胳膊肘後,露出線條乾淨流暢且有力的小臂。
染緋在彥葉身後站著,低頭看他:“其他和尚是不是怕你?”
彥葉從染緋出門的那一刻就知道了,沒抬頭接話道:“是有點。”
染緋鞋尖踩碎水池邊濺出的水珠,隨口問:“為什麼?”
“不知道。”彥葉甩了甩碗筷上的水,起身,比染緋高出半個頭,微微垂眼看她,“你呢。”
染緋不明所以:“?”
“你怕我嗎?”
彥葉問她,一張清俊的臉上沒什麼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