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一出大戲(1 / 1)

染緋站在床前久久未動。

她的眼神好像隻是停留在紗帳上,又好像透過紗帳描繪著陷入沉睡的那人的輪廓。

左護法在她身後等得心焦,他牙冠緊咬籌措語言,好不容易鬆開的拳頭又漸漸握緊。

空闊房間內僅有三人,一人昏迷,兩人靜立。

寂靜意料之中詭異地蔓延。

啪嗒。

又是一滴血墜下。

左護法被這滴血給砸醒,雖然依舊沒組織好語言,但他硬著頭皮開口,剛冒出一個字:“染……”

就見染緋忽然動了。

她抬起沒受傷的左手,輕輕撩開紗帳。動作緩慢而自然,就好像是妻子想要拉開紗帳,喚醒熟睡的丈夫。

假如這一幕是真的,那該多麼溫馨和睦。左護法手悄無聲息搭上腰間的劍鞘,一雙鷹眼緊緊盯住染緋的手。

“有必要麼?”染緋仿佛長了後眼睛,扭過頭看左護法,嘴角盛滿笑意,眼神卻冰冷。

她接著問道:“既然如此提防我,那又何苦做了這麼大一場戲,隻為把我帶到這裡?”

大殿裡,那麼多人都傷不到她,唯獨男主可以。假如沒有今天這出戲,假如沒有提前安排好神夜門自己人製造混亂,怎麼給男主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出手傷她。

一個是世人眼裡的邪魔門派,一個是身份如玉尊貴、作風如竹高潔的皇家血脈。若君正園出現在神夜門地盤上,隻會讓人歡呼,三皇子來替天行道、鏟除妖孽了。

隻是顯然,天璿國皇室當下還不想與神夜門撕破臉,君正園也不能明明白白出現在筵席上。

神夜門想儘千方百計聚集各方勢力,不就是為了給君正園製造機會,吸引他偽裝身份踏入神夜門的地盤,主動以身入局嗎?

染緋失血過多,頭腦發昏,有些站不住,便直接坐在了床沿,也不管渾身的灰塵血跡會不會把蘇輕辭的素白床鋪給弄臟。

純白紗帳被染緋攪在指尖,轉著圈地揉搓。她放鬆或者覺得無聊的時候,就會做這個小動作。

左護法的手死死扣住劍柄,一會兒看染緋的神情,看不出破綻,猜不透她的想法。

一會兒又看染緋的手,純白床邊紗帳在她指頭上來回繞,他一顆心高懸,仿佛也在被戲弄。

左護法感覺背後有冷汗滲出,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雙腿,等待迎接戰鬥的指令。他已經準備好,一旦染緋有任何異動,他拚死也要保護門主。

染緋暈乎乎地環視四周,房間空得像深山老林裡的無名棺材。掃了一圈後,才發現左護法如臨大敵的緊張模樣。

她這回笑出了聲:“嘿,這可是你們的地盤。我一介弱女子,又受了傷,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染緋坐在床邊轉過上身,隔著未完全拉開的紗帳,瞟了一眼蘇輕辭。五官朦朦朧朧看不清,書裡也沒寫過。

她希望他是個帥哥,免得她扮演反派小妾的時候,會忍不住把不情不願寫在臉上。

“也不會把他怎麼樣的。”她笑著許諾道,前提是他生得好看的話。她對美人一向愛護有加。

染緋收回眼神和笑意,麵朝左護法。她變換坐姿,一條腿搭到另一條腿上,拽著紗帳的手隨意搭在床沿,渾身寫著懶散放鬆。

偏偏臉上做出一副苦惱相,接著問:“就連對神夜門忠心不二的影衛都不被允許進入的房間,憑什麼我能進?莫非我是蘇輕辭的真愛?”

不用想也知道可能性不大。

左護法眉頭緊蹙,摳住劍柄的指關節泛白。

染緋她這是,受刺激以至於失心瘋了麼……

左護法與她見麵的次數,一隻手數得過來,但僅有的幾次會麵,足夠他形成對她的印象。今日染緋的一言一行,他敢肯定,絕對與之前那個唯唯諾諾的小丫頭沒有半分關係。

見到男人就臉紅,根本連話也說不出的人,竟然會在一夕之間,敢於與他四目相對,不避不讓。

若非他為了門主搜尋過無數秘術,確信世間絕無借身還魂之術,他估計會以為染緋被另一個人搶占了軀殼。

所以唯一的解釋隻有,染緋被神夜門關了近一年後,終於在成親當日被逼瘋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染緋的表現,合理。

左護法捋順因果後,緊張的情緒中漸漸起了一絲心虛。

思緒千回百轉時,左護法聽到染緋歎了口氣,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他聽見染緋語氣滿是無奈與妥協。

“你想讓我怎麼做呢?”

染緋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不像是說出來的,更像是歎息。

左護法聽見自己的聲音:“我想讓你碰一下主上。”

話音落下,他才驚覺失言。

他們的計劃和打算,從來隻有三人知道——門主、他,以及偶爾在門主失去意識時替他出現的十五。

哪怕是局中人染緋,也隻有被他們擺布的份,卻從未了解過個中緣由。

現在,他竟然直白地將計劃的一部分告訴染緋。

不對,這非常不對。在原計劃中,他可以設法讓染緋碰到門主,或者是等染緋自己去嘗試。直截了當說出目的,絕非他行事作風。

左護法心中為數不多的丁點兒心虛變成了警惕。

染緋拉長聲音,重複左護法的話:“碰一下——”

她瞪圓清澈的眼睛,擺出一副天真無害的神情,左手牽著床帳在空中轉了幾圈,似是疑惑不解,聲音溫柔甜膩:“——碰哪兒呀?”

左護法不知想到什麼,瞬間從脖子紅到頭,臉脹成了豬肝色。

染緋在他臉色變得更難看之前,收斂起玩鬨的心思,側身坐著拉開床上紗帳。

係統讓她配合神夜門計劃,好了,人家都直接告知了,她能不配合嘛。側過身的瞬間,染緋實在憋不住笑。忠心事主的人果然好騙。

床帳拉開。

遮擋消失。

染緋本隻想隨意掃幾眼,碰下蘇輕辭手背,敷衍了事。

看清了純白床鋪中間的昏睡麵孔,染緋突然不想敷衍了。

在整本書都沒摘掉過的麵具下藏著的,竟是這樣一張眉眼如畫的臉。

她之前向左護法口頭許諾,不會對蘇輕辭怎麼樣,前提是他生得好看。然而,當這個前提變成了特彆好看,她想要食言的念頭蠢蠢欲動。

衝他這張臉,她可以這樣那樣一下。可惜君正園出現的時候易了容,不然她還能比一下男主和反派,究竟誰容貌更勝一籌。

染緋原本想碰蘇輕辭手背的左手,改換方向,朝著蘇輕辭的臉而去。

她伸出左手食指,輕輕落在蘇輕辭的鼻尖,像她與小貓打招呼的蹭鼻尖。

食指落在他皮膚上的一瞬間,染緋感覺到一陣酥麻,從指尖傳到手掌、手臂,蔓延至全身,連帶頭腦也恍惚了一下。

係統忽然上線。

【恭喜宿主,任務失敗危機暫時解除。】

【您之前問關於“抹殺”的事情,我現在可以告訴您了。您本次穿書的任務是確保蘇輕辭活到大結局,一旦任務失敗,您就會被抹殺。】

係統的機械音一字一頓,仿佛鈍刀子割肉,緩慢且清晰地傳達出最殘忍的內容:

【抹殺,即粉碎你的肉身、消滅你的精神,從此任何時空你都將不複存在。】

染緋感覺時間好像靜止了,於是保持觸碰蘇輕辭鼻尖的姿勢不變,在腦中與係統對話:“誰能抹殺我?”

語氣很輕,可係統卻聽出了暗藏其中的自傲。它在十萬分之一秒內讀取完宿主過往檔案,發現她確實有驕傲的資本。

但再強的人,也難以對抗時空規則。

係統音色更加認真了:【宿主,您想體驗一下被抹殺的感覺嗎?我可以讓您先試一次。】

染緋同意道:“好啊。”

【那麼,體驗開始。】

伴隨係統的宣布,染緋眼底的那塊從天花板垂落而下的舒展紗帳,突然極速扭曲。

一瞬之間,所有的感官都糾纏在一起,天旋地轉,天昏地暗,辨彆不出什麼是觸覺什麼是嗅覺,渾身隻剩下一種感覺——痛覺。

好痛。

這種痛,不是斷了手指斷了腿的痛,而是一種既彌漫全身又集中在每一處的痛。

仿佛每一寸皮膚都在被鋼梳刮擦,每一根血管都在被利刃劃開,溫熱血液噴湧而出,濕漉漉地覆蓋在肉身之上。

比現實裡君正園那一劍刺激多了。

破爛皮肉之下,骨骼一點點被碾碎,她明明五感已然混亂,卻仿佛還能聽見骨頭碎裂時吱呀的尖利刺耳聲響。

染緋恍然間想到原來這就是“粉碎肉身”。

那什麼是“消滅精神”?

她很快知道了答案。

在漫長的劇痛過後,一瞬間,她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連痛覺都感受不到。

她好像被投入到一個小小的封閉空間,黑乎乎的,靜悄悄的,她無法動彈。空氣很稀薄,但是又不足以讓她缺氧致死,隻能維持著一種難以忍受的空虛、壓抑。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就連她自己也不確定她是否還存在。

就像,被整個世界拋棄,遺忘……

【宿主,宿主?】

係統的聲音闖入染緋的耳朵,染緋猛地睜開雙眼,額角和後脖頸冷汗淋漓。五感逐漸回籠,但靈魂深處的空虛和深不見底的恐懼,依然殘留在腦海裡。

染緋微微眯著眼,視線緊盯一處看,像是能從虛空中勾勒出係統的實體。她想微笑,卻失了力氣,笑不出來。

【體驗結束。宿主彆擔心,我的使命是幫助您,隻要完成任務,您就能回到屬於您的世界去。】

它這句話說得奇怪,重音落在“屬於您”三個字上麵,格外強調。

染緋沒有回答係統的問題,反倒回答起自己之前的問題。

“原來你就能殺了我。”

係統:【?】

係統:【宿主,我絕對不可能抹殺你,甚至我連讓您體驗抹殺的能力都沒有。】

染緋顯然不信:“那剛才是什麼?我的幻覺?”

係統停頓片刻,還是決定如實坦白。

【我確實沒有抹殺的能力,但是我可以讓人短暫共感。】

它說共感。

——共感。

染緋順著自己指尖看向蘇輕辭的臉。

她隻與他接觸了,所以隻共通他的感受。

染緋嘴角常掛著的笑意消失。

“除了抹殺,你解釋一下我這個不死身是怎麼回事。”她喊住係統。

係統剛起了個話頭,就好像被貓發現的耗子,悄無聲息溜掉了。

染緋“喂”了幾聲,沒得到回應。

脖子上卻多出一隻手,緊捏住她脆弱的命脈。

蘇輕辭睜開眼,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殺靠近他身的不速之客。

那是身體多年來殘留的本能。他從未完全信任過任何人,但凡在他昏睡期間出現在周圍的,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左護法知曉門主習慣,總是在這種時刻站在幾步遠外。

染緋本不想躲的,可蘇輕辭手勁大,又來勢洶洶,她被他虎口一卡,撞到氣管,猛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

一邊咳,一邊去拽她脖子上男人的手,沒用多大勁就拉開了。

想來也是,刀槍都怕遇上她現在這具身體,蘇輕辭的手放上來想掐死她,肯定也會有反效果,不知道是變麻了還是變酸了。

扯開他的手,她緊盯蘇輕辭的眼睛,像個嗜甜的人,在餓了許久後,猛然看見一盤蜂蜜做的點心。

是雙美人眸。

透薄的眼皮,緊致地覆在眼球和骨骼上,美得乾淨淩厲。睫毛又長又直又密,沉甸甸地下墜,在清透的眼白裡壓下一片陰影,眼白麵積被擠占,顯得更有壓迫感。

這一款可不多見。染緋見過的好看的男人,要麼英氣過重,隔著十米遠都仿佛能聞見所謂的男人味兒。要麼過分精致,全是雕琢,不見天然。

蘇輕辭則完全不同。他眼睛裡甚至保留了一些動物的野性,又倔又韌。

染緋慢條斯理品著蘇輕辭的眼睛,把他想殺她的手放回他腹部被子上,放完了,還惺惺作態拍了兩下,似是安撫。

她紅得刺眼的指甲蓋抬起落下,落下的時候,微微陷入他毫無血色的蒼白的手背肌膚。

“你也知道殺不死我,彆費力氣了。”

染緋用最暖心的語氣,最貼心的表情,說最令人窩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