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裴儀真如此猶豫遲疑,倒真是讓魔龍心生好奇了。
他本欲傳音詢問,這時卻見裴儀真輕輕搖動了一邊長袖,另一隻手則從中拈出了一朵蓮花出來。
那蓮花總體呈黑白二色,若流雲凝聚而成,邊緣墨色暈染流動,似是從精心描繪的山水墨畫中脫出的活物。
此花明明生得美極儘妖,其上卻自生一段玄奧氣韻,凜冽端華,令旁者莫敢逼視。遠而觀之,恍惚間窺見陰陽輪轉、死生複圜,天地大道就盛放在其中,觸手可掇。
兩位聖靈境修士都為其恍惚一瞬,掙紮片刻後方才將心神從那朵蓮花處拔出。
魔龍的神情有種彆樣的古怪,裴儀真餘光瞥見他此刻情狀,竟從其上辨認出些許痛苦之意來。
璨金色的眸心如若被清水潑開,刹那間將眼白暈染,這一瞬間,魔龍竟無法維持住自己的人形,妖異俊美的麵容上忽然浮現出原型那猙獰的龍首來。
隱約的道韻隨著龍首的浮現自魔龍的體內掙脫而出,空中有水波似的漣漪泛開,吱嘎吱嘎的破碎聲從遙遠的虛空傳來。
……竟是道心反噬之狀。
裴儀真麵上浮著的溫煦微笑還未淡去,她好奇地端詳著麵前這隻沉溺於痛苦之中的魔龍,投注的目光中顯露出的是與神情截然不同的漠然。
在無數斟酌算計的心念之外,她忽然心想,若是有一日,自己也淪落到道心反噬的地步,也會像魔龍這般痛苦嗎?
這樣的念想如羽毛般自心尖來回掃動,裴儀真放開那朵蓮花,讓它自在地懸在空中,注視著魔龍身前的虛空,托著臉兒陷入了思考。
重新恢複正常的時間比魔龍感受中的要短得多,溺水之人重歸世間的恍惚在他閉目睜眼的間隙被收斂妥帖,壓到心底。
他睜眼,隻見裴儀真目光遊離地望著他的方向,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你修過那位仙的道麼?不然怎麼會被這道韻牽動了體內殘留的道心碎片,受了反噬的痛苦?”裴儀真見他醒來,開口隨意地問道。
魔龍本想回她一句何必明知故問,但又想起她曾經的那句詭辯,思索後還是認真地回答了她的問題,“你應當嚴謹些,那並不是獨屬於那位仙的道……我確實曾經修過。”
裴儀真來了興趣,她的指尖自懸停在空中的那朵蓮花上虛虛拂過,似冰冷似恐懼的感覺熟練地如雷霆般遊走過道體。
笑意如海潮般自她的臉上褪去,裴儀真在內心極端的平靜中開口道:“這一道竟是這般強大麼?怎的你們一個兩個的都上趕著去修它?”
魔龍此刻並沒有流露出任何被過度窺探內心的憤怒,他如裴儀真一般,陷入了一種奇異的狀態當中。
他以一種幾乎稱得上是呢喃的語氣說道:“此道又名近天道,或許在其他大世界隻能算頂尖大道之一,但是在此界,在它之上沒有任何生靈可修之道。”
“這般說來,你可明白它的強大?”魔龍說到這裡,不禁緊緊盯住裴儀真的麵容,想要知曉她會如何反應。
他並沒有錯過裴儀真方才異樣的語氣,並且隱約有所察覺,這一道於裴儀真而言,似乎與某些不好的事情相關。
裴儀真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並沒有如他所願地透露出更多,而是又拋了一個問題予他,“此道既然如此強大,為何你卻毀道另修了呢?”
她似揶揄似激將地說道:“你可不是什麼甘居人下的性子。”
魔龍心道,你不也是。
他語氣平淡地道:“強大的存在不隻因所修之道的強大而強大,聽你前言,應當也對此道有所了解。可你不也擇了彆的道來修習麼?此道不合我心,便棄之罷了。”
裴儀真微微頷首,以示肯定。不待她另起話頭,便又聽魔龍問道:“你說的那位真仙,可是從它界而來?眼下可還在仙洲?”
魔龍的語氣成熟得與之前判若兩龍,裴儀真覺出些許新奇,不免多看了他一眼,口中還不忘答道:“她身上確實背負著時空枷鎖,我見到她的時候,天道還在跟她打架呢。唔,看樣子天道沒打過她。”
裴儀真說起話來總是帶著莫名的童稚之感,魔龍本來在想著些正事,可聽著聽著,心中不免多出幾分無語來。
這份無語衝淡了他心中的凝重,但很快地,魔龍還是想起了正事。
“既然天道敗在了那位仙的手上,仙洲為何會沒有感應呢?”
既是修習近天道,又蒞臨了此界,那麼除卻奪天,還有什麼東西值得一位仙下降凡塵?
魔龍陷入了一種憂慮的狀態當中,在很久很久之前的曾經,這種情緒總是會時不時地纏繞著他。
裴儀真注意到了魔龍的異狀,不由地細細打量,如同觀察著一件新得的玩物。
她懷著期待著些什麼的心情解答了魔龍的疑惑:“可能是因為之後她很快就死去了,嗯,是她自己赴死的,跟天道沒有關係。”
魔龍:“……”
“你確定不是在愚弄我?”如此戲劇性的發展,容不得魔龍不懷疑,何況這話是從裴儀真的口中說出來的。
裴儀真瞧出他的懷疑,很自然地撅起嘴巴生氣道:“這個答案不正能解釋你察覺到的蹊蹺之處嗎?一戳就破的謊,我才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說呢。”
魔龍:“……”
魔龍心很累,裴儀真受他懷疑本是無辜,但對方還順帶著把自己愛說玩笑的事實用那種理直氣壯的態度說出來,實在讓龍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為防她繼續作妖,魔龍果斷認錯道:“是我誤會了你,我真是識人不清,錯怪好人。”
裴儀真……裴儀真忍不住問他:“什麼識人不清?識人不清是這樣用的嗎?”
魔龍不理會她的揶揄,蹙著眉頭端詳她的神情,直到從其上觀察到幾絲確切的歡喜。他這時鬆了口氣,問她:“所以這事算揭過去了?”
裴儀真聽到這試探的語氣,有些驚奇,“所以你是在哄我嗎?”
魔龍瞧見她在驚奇,自己也很驚奇,“難不成你還真的認為我不會用你們人族的成語嗎?”
裴儀真:“可是兩個理由比較起來當然是你不會用成語比較可信欸。”
魔龍:“……”
看見魔龍的這副模樣,裴儀真掩袖抿唇,輕輕地笑了起來。
她心情好,也願意跟魔龍多說一些,畢竟這件事情對她來說其實也不算重要。
“修道初初有成那會兒,我曾回轉凡塵探望亡父。回程之時,曾路過一個村子,村中的幾個孩童都在同彆的孩童誇耀著一件事。他們說前幾日結伴去後山遊玩,被一隻受傷的幼虎追著跑進了深林,本以為小命不保,卻不想峰回路轉,有個小姑娘衝到了坡頂,遇見了一位仙女……”
這已是六百多年前的舊事,裴儀真現在回憶起來卻仍是曆曆在目。
方才讓一人一龍齊齊失神的水墨蓮花倒映在她的眸心,而在她講述的故事中,出現在她麵前的是一位蓮花似的仙人。
初出茅廬的年輕修士坐在樹上,看著底下的孩童被長輩揪著耳朵帶回家去,隱約的訓斥與反駁聲在風中傳來,已經更名為裴儀真的姑娘思忖片刻,決定去尋找那位疑似與她同樣是偷渡過來的“仙女”。
隻是她上山之前未曾想過,自己會遇見一位真正的仙人。
看上去被風一吹就會飄上天去的仙人坐在低矮的山坡上,認認真真地撫著琴曲。籠在光中的眉眼澹然寧和,仿若一場至美的夢境棲落在那裡。
飛禽走獸、奇花異草一圈圈地環繞著她,在她的膝邊,還有一隻幼虎探出腦袋專注地凝望著琴弦上躍動的指尖。
誤闖入其中的裴儀真並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甚至一隻棕熊好似因為見她望著那個方向太久,困擾似地搔了搔毛發,而後把一邊臂膀上的靈猴放在腦袋上,抖了抖臂膀,示意麵前矮小的人類坐上去。
裴儀真欣然接受了它的邀請,漸漸地也沉浸在悠揚的琴聲中,進入了一種近乎四大皆空的狀態。
琴音止歇後的許久,裴儀真才從一片茫然中醒來,她坐在陌生的巨石上,周圍的小動物們早已儘數散去。
墨發雪裳的仙人仍舊抱琴而坐,疏塵離俗得好似一尊冰雕玉琢的神像,又仿佛轉睫間就會化作一捧水墨淡褪在暗夜與月光裡。
她抬眸朝麵前的修士望來,那時裴儀真才看清,這位身上幾乎沒有活氣存在的仙人生有一雙多情至極的妙目,讓她注視萬物的目光皆含著悲憫。
裴儀真就像故事中的那個小姑娘一樣,好奇地問她:“你是仙嗎?”
仙人輕輕地點了點頭。
“你的琴真好聽,人也生得好看。”裴儀真由衷地讚美道。
這位為萬物撫琴的仙人並沒有因童言稚語感到冒犯,她似乎因為裴儀真的話勾起了些許回憶,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