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終止於一聲嘹亮的龍吟。
裴儀真撫著額角,以手撐地,輕輕地直起身來。
長發隨著她的動作在身前無聲飄搖,其上流動的陽光分外瀲灩。
這樣的灼亮讓她想起夢中的火光,於是覆在額角的手輕輕挪移,落在了眉骨之上。
感應到身後陌生的熱度,她慵懶地掀開眼睫,淡淡道:“你這是在向周圍示威,宣告自己的存在麼?”
肩頭被一隻寬大的手掌覆上,華美鋒銳的青年聲音在她的身後響起:“你這想法實在奇怪,我倒是好奇,你怎麼會這樣想?”
裴儀真不是很喜歡旁人隨意觸摸自己,她伸手將那隻手掌從自己的肩頭拂落,這才回答道:“圈地的猛獸不是時常會有這樣的行為麼?我隻是以常理進行揣度。”
魔龍沒為她把自己同猛獸相提並論而生氣,相比於外界那些自詡血脈尊貴無匹、極好麵子的龍族,他倒是顯得格外淡然脫俗。
而這淡然脫俗的表相僅僅維持了一會兒的時間,很快地就被他親手打碎。
“結契所需的材料裡有一味香蘭笑,我在嘗試著尋找它。”
裴儀真被夢境記憶充塞的腦海緩緩運轉,先前的記憶終於全麵複蘇。
是了,自己要同這龍結契雙修,現在還需備齊結契的材料。
裴儀真俯下身子,再次吐出了一口毒血。她按著額角,紓解著那陣疼痛,心中對那劇毒的毒性又有了新的認識。
原來這毒還會損傷神智麼?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裴儀真輕輕地吟誦了這句詩,思索後才含笑道:“我聽聞龍鳳兩族勢如水火,而世間第一株香蘭笑是因鳳鳴之聲才得以盛開,此後世間至美之音,除卻龍吟,皆能令其開放。”
火焰在她的指尖躍動舞蹈,裴儀真聲音悠悠道:“現在它們莫說要開花了,沒有被你喊死就稱得上萬幸至極。”
這人……
魔龍沉默了。
他抱起雙臂,盯著裴儀真的背影道:“我倒不知,你的見識竟是如此廣博。”
裴儀真正對著溪流濯洗麵容、梳理長發,聽了他的試探也不惱,表現得十分從容。
魔龍聽見她隱含笑意的聲音,話中是渾然天成的自信,“我曾讀儘道宮十萬道典,這不是在先前就與你說過了嗎?”
“你對龍族表現得太過了解,實在讓我心中惴惴。”
說是心中惴惴,可這龍試探起來理直氣壯,跟小心畏懼可一點兒都沾不上邊。
終於確認水源沒有問題、排除了錯誤選項的裴儀真心情正是愉悅,也有閒心同他掰扯。
“那我換種說法,作為下一任封魔人,我曾細細地研究過你的習性,連帶著龍族也被我來回研究了個徹底。這樣的解釋,你可滿意?”
這解釋實在是合情合理,但是這樣的內容配合著對方這般輕慢的態度,實在讓龍高興不起來。
魔龍鬆開雙臂,往身後一撐。耳畔水聲清泠,他敏銳地分辨出了聲音的含義,忍不住側過臉來問她:“你還是小孩子嗎?怎麼還在玩水?”
裴儀真的手在水中撥弄得正是歡喜,她倒也沒為魔龍停下動作,隻反問他道:“你作為與天地同壽的魔龍,昨晚不也玩水玩得很高興麼?”
魔龍覺得這並不能相提並論,據理力爭道:“我生而為龍,乃水之君主,龍潛於淵乃是天性,怎能與嬉戲玩樂混為一談?”
背對著他的裴儀真隻輕輕地彎起唇角,她自然也有自己的道理。
“人族嬰孩還未出生時便浸泡在水中,與水嬉戲,回歸本真不也是發乎天然?這與龍族戲水有什麼區彆?難不成區彆是我不會拿些冠冕堂皇的話來粉飾自己的言行嗎?”
魔龍覺得她在強詞奪理,也覺得她今日較之昨晚格外放肆。
“你是因為傷勢緩和,自覺無需對我太過忌憚了嗎?”
“你是因為說不過我,這才惱羞成怒了嗎?”
陽光照耀下,裴儀真的眼中泛起瀲灩笑意,她側過臉兒睨他一眼,不料魔龍卻剛好憤怒地背過了身去。
半晌,隻聽見一道輕得讓人幾乎以為是錯覺的笑聲。
魔龍當即站起身來,麵色沉冷地坐到了裴儀真的身邊。
此時天光明澈,水中浮光躍金,照得那張臉兒都發著光亮。裴儀真的指尖在其中輕輕擺動,攪碎了那道豔影。
躍動的水波連帶著將旁邊的那道紫影一同撞碎,裴儀真探出的身軀終於又坐得挺直,她側過臉來,好奇地打量著魔龍的人形。
魔龍被她好奇的眼神看得實在心緒複雜,有時候他真的覺得裴儀真還是七百多年前的那個小姑娘,這麼多年過去長大的隻有形體,同夢中那個冷倦滄桑的女人實在太不一樣。
比方說,先前與他對峙時,沒兩下就露了本色,開始威脅起龍來了。如今還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他的形貌,實在是不把他放在眼裡。
……他也理直氣壯地看了回去。
朝裴儀真望來的那個男人生有一副稱得上是稀世俊美的皮囊,較之尋常男子,未免美得太過分了些。
那張容顏美豔得太過妖氣,失卻了令人敬畏的端莊,卻也因為過分的妖冶而讓人不敢褻玩。
是一副精美無瑕的皮囊,堪稱世間絕色。
這般美麗的皮囊並沒有奪得裴儀真的過多注意。她幼時生於皇庭,金尊玉貴、錦衣玉食,世間美色於她而言隨處可拾。待到她來到仙洲,不多時也身居高位,世間頂尖的殊色任她欣賞。得來容易,也便不甚在意了。
皮囊的美麗到了一定程度,也便分不出什麼高下。以裴儀真的審美看來,世間最美的那位她已賞過,之後便再無人能在美色上驚豔她、讓她念念不忘了。
既在形貌上無需多言,那麼便隻好在氣質上做一做文章。
魔龍天生天養,自有幾分不羈未馴的野性。他雖與天地同壽,所曆時光悠久,但目光純粹,意氣蓬勃,並無絲毫暮氣。
修為到了這一人一龍所在的境界,大多修士儘管表現得姿態鮮活,眼睛裡卻都會呈現出曆儘千帆的滄桑、厭倦世事的冷漠。
而魔龍與大多數修士不一樣,他的目光如此直白熱烈,愛與恨都在其中變得界限分明。
裴儀真承認自己喜歡眼前呈現的美色。
她靜心欣賞了片刻,覺著魔龍生成這個模樣,於世俗的眼光看來,似乎自己的買賣做得也就更值當了些。
“如何?可合你的心意?”魔龍低頭看她,十分自然地詢問她的心得。
“唔,”裴儀真沉吟一瞬,輕輕地笑了一笑,“你既生就如此姿儀,還有必要擔心無法打動旁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