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庭秘事(1 / 1)

這話說來多少有些嫌棄的意味,趙瑰鴛當即抬起眼來,輕聲細語地同他說道:“我又不是同誰都這麼多話。”

何不語一聽就知道她準備要使什麼小性子,思考一瞬,決定順著她的毛摸。

“我該感到榮幸嗎?”

小殿下從來不知道“畏懼”這兩個字要怎樣寫,江山君權的易改似乎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影響。她十分從容地學起了那些戲文裡頭的姿態,拿捏起腔調,說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謝恩吧!”

如若她是個二十八九歲的女人,那麼這話說來多少也能讓人感慨一聲皇家威儀。如果她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那麼這繪聲繪色的表現還算有幾分威嚴。但事實是她隻有八九歲,這話說來隻讓人覺得是小孩子在玩鬨一般。

事實上這位小殿下也確實是在玩鬨。

何不語不禁為她的這副姿態失笑,“你這孩子,好生促狹。”

趙瑰鴛撅起嘴巴看了他一眼,心中剛剛生起的那幾分興致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她蔫蔫地躺靠在他的懷裡,小聲嘀咕道:“給你一個由頭殺我,竟然不抓住,真是沒用。”

好一個強詞奪理的小殿下。

何不語萬萬沒想到這小姑娘現在還揪著這點不放,他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能和她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

趙瑰鴛正窩在他的懷中,安安靜靜地享受著溫暖,卻不料身下忽然懸空,而後就落到了什麼柔軟又堅硬的東西上。

——她正坐在何不語的肩頭,目光越過他的頭頂,注視著月夜中的深林。

溫潤的男聲伴著一陣輕輕的震動,在趙瑰鴛的身旁響起。

“好了,小殿下,你安全了。”

趙瑰鴛低頭看了眼地麵,覺得這樣的高度跟安全實在有點搭不上邊。

“為了防止你以後繼續胡思亂想,我覺著還需要將真相告知於你。”何不語模仿著自己記憶中的那些哄小孩子的把戲,有些生疏地給趙瑰鴛調整了下姿勢。

趙瑰鴛被他的動作整得實在不舒服,當即牢牢地扒住了對方的腦袋,輕輕地歎了口氣。

“那我,洗耳恭聽?”少女的聲音中含著淡淡的倦意,帶著幾分興致缺缺的味道,於是這樣的配合,便顯得十分勉強,如同在哄人一般。

何不語一聽她的聲音,就知道她的態度,心中便含了些許看好戲的意思。

“我說過,大趙的氣運因為你阿父的降生,生生續上了幾十年的時間。”

趙瑰鴛正要扒拉他頭發的動作當即停下,小姑娘懶洋洋地掀起眼睫,有些驚訝地問道:“那難道不是什麼場麵話嗎?”

似乎是嫌棄不夠形象,趙瑰鴛還打了個比方,“就像何先生將來一定會是個好父親,抱起孩子來真是手段嫻熟……這樣的虧心,哦不,場麵話。”

何不語:“……”

這小冤家。

何不語欲言又止,還是決定繼續說起剛才的正事。

“你阿父是大趙的龍脈轉生。他死後,趙朝本應隨之覆滅,但是不巧,他同你的母親有了你。”

話音落,趙瑰鴛揪人頭發的動作徹底止住了。

她忽然有了興趣。

“所以那些什麼“有感而孕”、“白鶴報恩”、“仙神轉生”的奇聞軼事都是真事麼?”

趙氏天子癡迷神異之事,他的兒子對此深惡痛絕,可恰恰是他兒子的降生讓他更為篤信世間有超脫凡俗的存在。而他的孫女好似在這一點上跟他達成了一致,讓人不禁感慨血脈的相似性。

但事實上兩者是截然不同的。

趙氏天子追尋神秘,是因為想要實現長生不死,想要長長久久地享受無上的權勢。而趙瑰鴛喜歡那些仙神鬼怪之事,是因為何不語從小就讓她窺探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影子,於是她不斷地嘗試追尋那些相對於常物而言較為新奇的存在。

何不語正帶著她往深處走去,聽到這話後不禁疑惑,“難道你不是應該先問問你父親的來曆嗎?”

疑惑的神色在那雙明澈的眼中泛開,趙瑰鴛奇道:“可先生不是正在說這件事嗎?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何不語啞然。

他無奈地回答了她先前的疑問,說出了一件發生在一百多年前的秘事。

“一百多年前,凡世皇權更迭,幾個觸碰到人仙界限的江湖人,嗯,用凡世的話來說是可以破碎虛空的存在,潛進了九龍窟。”

殷紅似血的葉片自空中悠悠墜落,盛在上頭的月光驟然傾倒,落雪一般化在了趙瑰鴛的睫間。

小殿下把腦袋抵在男人的發頂上,伸出手去托住了一片葉,如同在掌心捧起了一汪血。

鞋履踩碎枯葉的聲音在暗夜中傳開,塵封在百年前的一段時光在這個夜晚,再次向人世發出了聲響。

“嗯,或許我應該先介紹一下九龍窟是什麼。很久很久之前,神魔聯袂,共誅魔龍。九重天墜毀,戰場從混沌虛空轉移到萬靈生存的現世。神魔們追逐著魔龍的蹤跡,從天之南來到了地之東。曠日持久的大戰令魔龍精力衰竭,在荒海上遺落了幾滴鮮血。經年過去,滄海化作桑田,凡人在此建立了聚落,聚落後來又演變為國度,地脈汲取著龍血的氣息逐漸壯大,最後衍變為龍脈。”

趙瑰鴛安靜地聽著,很配合地在他停頓的間隙問道:“可皇朝不時更替,龍脈難道換一個皇朝就會換一個姓氏嗎?不然怎麼會說我阿父是趙氏的龍脈轉世,延續了趙氏的氣運?可大趙之前還有許多個王朝,甚至有些時候,王朝會分裂,變成許多個小國,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何不語對她的聰慧敏銳很是滿意,如若不是因為他正托舉著趙瑰鴛,現在就要拊掌笑歎了。

“龍脈依托龍血而生,可龍血雖然強大,離開龍體,失卻其主,便如無根之木、無本之水,終有一日是要被磨滅的。雖說那一日終會到來,可螻蟻尚且偷生,龍脈依托龍血塑就形體,汲取萬民心願而生出靈性,自然也有求生的本能。”

男人溫潤如玉的臉龐沉入月與影的交界之間,他的聲音中也好似滲入了微微的冷意,連帶著此夜月光也在他的青衣之上結成了霜。

“龍為萬靈之君,血脈之中自有傲氣,既是紮根龍血而生的地脈,自然也要有龍之傲骨,方能馴服龍血中的意誌。龍脈初初形成那日,此間人族的第一位君主誕生,它便與君主這個象征綁定,在天道那兒掛上了關係,或者說是締結了一種天地契約……”

說到這兒,何不語忍不住告誡自己的學生,“小殿下最好記住,天地契約這種東西輕易不能締結,一不小心,怕是會萬劫不複。”

趙瑰鴛思考了一瞬,從字麵意思上理解了所謂的“天地契約”,至於更具體的,她覺得何先生今日怕是沒有心思要同自己細細說明。

“好的,我記住了。”很多時候,趙瑰鴛還是願意當一個乖孩子的。

見她表現得乖巧,何不語心滿意足地笑了笑,他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講述了下去。

“此後龍脈與皇室休戚相關,人間皇權的更替會對它造成深切的影響。君權的交替、分裂、聚合,也會令它產生相應的、類似的狀態,所以有些時候,龍脈會不止存在一條。”

他又再次提起了開頭的那樁秘聞,“此間龍脈並非無形之物,它以龍血樹的形式存在,而九龍窟則是龍血樹生長的地方。”

趙瑰鴛循著他的講述,想起了自己先前見過的幾株龍血樹所生長的地方,也想起了那些“龍血生,天命定”的傳聞。

小姑娘圓潤纖細的指尖不自覺地抵著唇下,神情若有所思,她問道:“那,龍脈也會像蛇一樣蛻皮嗎?不是所有的龍血樹都是龍脈所化,其實大多數都是龍脈蛻下的皮?”

何不語笑著糾正了她,“是蛻鱗,不是蛻皮,日後去了仙洲,可要注意些,千萬彆在龍族麵前把蛻鱗說成蛻皮。”

“哦,”趙瑰鴛悟了。

見她了悟,何不語又繼續講述起了方才的秘聞。

“那些人闖入了九龍窟,驚動了龍脈。龍脈牽動了所有的地脈,令人仙結界受損,此後凡人得以破碎虛空,相應地,仙洲中人也能通過付出一定的代價,來到凡世。而你父親,便是因為這樁變故曆劫轉生,成為了趙朝的太子。”

趙瑰鴛聽了一默,心中忍不住掙紮了幾瞬,最後還是問出了口,“那,現在的龍脈,還算是我的阿父嗎?”

何不語聽出了她心中的不舍與眷戀,忍不住輕聲歎息,但還是選擇打碎她心中的僥幸。

“他本應早已死去,卻因著轉生成人,延續了二十多年的壽元。如今他以凡人之身死去,天道也不會容許他再保有靈智。”

仙尊語聲淡漠,不見絲毫憐憫,好似他口中落下的字句,皆是蓋棺定論的讖語。

“他已經徹底轉生輪回,待到下一個皇朝建立,便會成為一條與前世再無乾係的龍脈了。”

聽完這話,趙瑰鴛靜了許久,安靜地待在原地,沒有發出聲音。

這時,何不語已帶著趙瑰鴛來到了一棵高聳入雲的巨木之前。

獨木成林,遮天蔽日的龍血樹傲然地矗立在天地之間,月光從高高的天上灑落,地上的樹影在流水般的月光中遊曳潛行。

趙瑰鴛伸手去觸摸那棵通天的巨木,粗糲冰冷的觸感沿著相接的地方傳來,昏沉之中,一聲低沉的轟鳴如驚雷般在耳畔炸響。

大雨從天而降。

四周陷入一片昏蒙之中,月光驚鴻般掠走,渺然無蹤。潛行的樹影沉入黑暗,入目所見,唯有淺淡血芒在樹身上簇簇閃爍。

不祥的血色流淌在少女稚嫩的麵容上,而後覆蓋了她的眼瞳。

恍惚之間,趙瑰鴛嗅見了那年沾著硝煙氣息的塵土,烈火從眼角卷過,漸漸覆蓋了麵前的所有。

劇痛襲擊了腳踝,火蛇被灑落的鮮血驅走,四歲的小郡主跌倒在焦土之中,在漫無邊際的火海中掙紮著四處眺望。

“阿娘、阿娘……”

顧不上血水與塵土沾汙了衣裙,趙瑰鴛忍著劇痛,脫下鞋履,把墜入火中的步搖取出。

她等不及火焰的溫度從上麵流走,也怕遺失了藏在步搖中的一角虎符,隻得忍著痛楚,隔著殘破的衣裙握緊了步搖。

小姑娘搖搖欲墜地站了起來,拖著滿身傷口四處呼喊。

“阿娘、阿娘……”

“爹爹、爹爹……”

趙瑰鴛在火海中四處尋找著。

可似乎大火吞噬了所有屬於生命的聲音,天地間被烈火燃燒的響動充塞,再無任何縫隙。

汗水浸得傷口發痛,又被熾熱的溫度蒸發,趙瑰鴛咬了咬因失水過多而發白的嘴唇,在眼前的昏黑中陷入了一陣又一陣的眩暈。

傷口被灼燒的痛苦將她從昏沉中喚醒,趙瑰鴛跌坐在地上,睜開眼睛,想要挪動自己的身軀,卻無能為力。

她倒在地上,忍不住仰麵朝天,用乾啞的嗓子哭喊著祈求一場大雨。

火光照得她的臉兒發紅發亮,夜雲四合,八方暗沉,天地宛若身處烘爐之中。

許是蒼天憐惜,當她再次醒來,便聽見雨聲覆蓋了四處。

當她終於來到熟悉的宮門,目之所及,黑煙封鎖了所有。

天地間雨聲瀟瀟,驚雷破開重雲,照徹大地。茫茫宮宇間,一道纖弱的身影在浸沒大地的黑暗中踽踽獨行。

趙瑰鴛甩開濕透的長發,丟掉浸滿了雨水的衣裙,赤裸著雙足,一瘸一拐地走進殘垣斷壁的深處。

“阿娘、咳咳……阿娘!”嘶啞的聲音穿透雨幕,傳到了黑暗中的一角。

秋水般的寒光在黑暗中乍然綻放,金戈曳過大地的聲音從身後的黑暗中響起。

趙瑰鴛猛然轉身,喉間忽然一涼,她怔怔地望向身後的黑暗,直到很久之後才意識到那陣自喉間爆發的疼痛。

飄搖的紅袖自黑暗中垂落,與地上流淌的鮮血混為一體。女人冰白的指尖比手中的劍刃還涼,也涼過今晚的月光。

黑暗從她的身上流走,她款款走入月光裡頭,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奄奄一息的人。

趙瑰鴛睜大了眼睛,試圖借著月光分辨她的神情,卻始終沒能從中看出任何波動。

明月如霜,隨著接連不斷的雨水浸沒了身軀。寒冷攫取了趙瑰鴛的心神,將熱意從她的身上慢條斯理地抽出。

“阿……阿娘。”孩童年幼的身軀倏然向後軟倒。

濺起的血水沾汙了女人的衣裙,她華豔無倫的麵容上卻似有寒冰凝結,人世的七情六欲被冰封在深處,讓人隻覺無情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