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來偏激,但確實適用於很多的時候。
夜裡風聲蕭蕭,吹過遮天紅葉,搖起無邊林濤。
何不語拈去少女發頂落葉,繼續探究麵前這孩子的看法,“但力量權勢也是枷鎖,不是麼?”
趙瑰鴛側過臉,目光穿過紗簾似的額發,落在他的臉上,比今晚的月光還要明澈,“沒錯,更何況他並沒有擁有極致的力量權勢,所受的桎梏也就更多。”
少女注視著麵前的這位世外仙尊,從他多年來宛如一日的年輕麵孔看到他已積滿風霜的眼底。
稚氣未脫的聲音在暗夜中輕輕地響起:“可人間之上有世外仙洲,凡塵人主之上有大能仙家,縱是您說過的那位用鮮血澆灌出神樹的魔龍,最後不也被更厲害的存在鎮壓了嗎?世間的力量權勢可有儘頭?枷鎖樊籠,與生俱來,世間又哪來的真正的自由呢?”
說著說著,趙瑰鴛自己先覺著沒了趣味。
少女將身子坐直了些,雙手托住下巴,月光下仿佛盛開了一朵花。
暗夜中響起她幽涼的聲音,“人心難平,欲壑難填,擁有了又怕失去,得到了就想要更好,循環往複,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樣一個小小孩童說起這些來多少有些惹人發笑,何不語卻沒笑她。
他也沒正常人這時候會做的那樣,說你這孩子實在太過年幼,也太過無憂,這才有閒心去想這些,而這世上的很多人其實隻需要吃飽喝足,庸庸碌碌一生就足夠。
就像對世俗禮法視若無物一般,趙瑰鴛對肉身層麵的需求其實也保持著一定的漠視態度。有也好,無也罷,你讓她去滿足基本的需求,她沒有異議,但若是想讓她為此大費力氣,實在是異想天開。
這些東西在她心底的重量實在太輕,讓她去和重視這些東西的人感同身受,那不是太可笑了嗎?
活過太久,何不語見過太多的奇人異事,時間磨損了他身上那些過於鋒銳的棱角,讓他能夠以更加包容的態度去看待很多事情。
此刻的何不語沒有流露出任何輕視的態度,反而十分好奇似的向她討教道:“權勢是枷鎖,血緣是枷鎖,七情六欲、五蘊六識皆是枷鎖,人生天地間,枷鎖無處不在,所以你是覺得死亡可以換取解脫嗎?”
趙瑰鴛蹙了蹙眉,於這樣的話題上,她實在是倦於言語,但,所幸何不語在她心中還是有些分量的。
“或許吧,死亡會解開大部分的枷鎖,又會帶來新的枷鎖。無知無覺,無法動彈,豈不是新的枷鎖嗎?對自由的向往,不一樣也是嗎?”
這簡直是無解的難題。
她又懶懶地蜷縮起來,下巴抵在膝頭,眯上眼睛似要昏昏睡去。
緋紅葉片自頭頂悠悠墜落,在幽暗光線中泛著如水澤般的光輝,像極了之前少女墜落高樓時衣上金銀繡線折射的月光。
何不語沉吟片刻,打量著麵前的這張小臉,輕聲道:“那……你之前選擇從樓頂跳下來,是真的想要尋死嗎?”
那顆小腦袋慢慢地朝他所在的方向轉了過來,小姑娘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何不語低頭看她,聲音莫名晦澀,“要知道,我可從沒說過會來救你……你也一直認為我會殺你。”
趙瑰鴛隻覺得大人實在奇怪,明明很多事情都同他們說過很多次,但是下一次他們依然會重複詢問。
“我都說啦,我抓住了你的小辮子,”趙瑰鴛側著臉兒,忽然伸出手來,揪了揪何不語散在肩背上的長發。
頭發梳得愈整齊、愈高,揪起來就愈好玩。
何不語滿腔的複雜情緒就在小姑娘這一揪後消散了。
他琢磨了一下對方先前陳述過的內容,重複了自己先前的話語,輕而慢地問道:“我的小辮子?”
趙瑰鴛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撅起嘴巴,慢吞吞地說道:“我那麼乖,一點兒壞事都沒來得及做,先生怎麼可能會因為我沒有做過的事情來殺我呢?”
小姑娘彎起眼睛笑著說:“先生,你是個好人。”
而好人顧忌的東西實在太多,最是容易被拿捏。這話說來實在太過放肆,趙瑰鴛想了想,還是不說出來討打了。
但是她不說,何不語又怎會看不出來呢?他有心想要說她幾句,但對方閉口不語,就讓他沒了由頭說道。
何不語半生的無奈都因麵前的這個小姑娘而生。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對方隻說了自己不會殺她的理由,卻還是沒有回答先前那個是不是想要尋死的問題。
趙瑰鴛好像天生就擁有一顆能窺探人心的慧眼似的,何不語剛剛回過神來,就見麵前的少女眼波流轉,眸底破碎的月色像是世人浮動的心念。
“先生問我是不是想死,其實我也不知道。”
困惑在那雙明澈的眼中彌漫開來,趙瑰鴛生平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這一個尤為讓人在意。
“隻是突然想往下邊看看,於是就那樣跳了下去。”趙瑰鴛撚著何不語的長發,另一隻空閒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戳弄著自己的膝頭。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這疑惑從趙瑰鴛懂事起就一直徘徊心頭,讓她對人世的一切都抱以漠然的態度。
她茫茫然地徘徊在世間,尋不到自己的去處。
何不語將她抱入懷中,垂眸詢問道:“現下你既然未死,之後又作如何打算呢?”
疲憊與茫然如潮水湧上心頭,趙瑰鴛遲疑片刻,小聲詢問道:“我不知道,先生可有東西教我?”
趙瑰鴛無所謂生死,無所謂榮辱,水中浮萍一般隨波逐流,那他之後如何言語,怕是會影響她的一生。
這份責任實在太過沉重,讓何不語一時難以開口。
他斟酌片刻,問她:“若是你父母在世,想必會讓你守住趙氏的江山。以你之能,若想令趙氏氣數再續,韜光養晦,蟄伏幾年,想必也不是不可。”
趙瑰鴛窩在他懷中懶懶道:“可那是我阿父阿娘的願望,又不是我的意願,若他們還在世,我倒還能多考慮一下下。”
說著說著,小姑娘歎了一口氣,她十分厭煩似地說道:“當皇帝有什麼好?事情那麼多,規矩那麼多,一不小心還得遺臭萬年……雖然我現在把虎符的下落告訴秦沅,已經達成了遺臭萬年的條件了……不過也不一定,史書從來由勝利者書寫,若是秦沅功成,那後世人說不定還得誇我一句慧眼識珠呢。”
何不語時常為她的過於早熟而欲言又止。
不過他慶幸的是,趙瑰鴛既對人世的禮法看得透徹,自身也有堅定的意誌去掙脫桎梏。她並不會因為已逝父母的意願去悖逆自身的意願,以我為主,堅定得不可思議。
趙瑰鴛瞥了一眼他的神情,小聲嘀咕道:“我阿父阿娘給我取名為瑰鴛,不隻是為了讚美他們之間的偉大……嗯,愛情,也有很多其它的含義。可我並不渴慕什麼美好的愛情,那很容易演變成在深院中吟著閨怨詩的後果,也沒心思去讓天下歸元,實在是太吃力不討好了。”
何不語聽得哭笑不得,這孩子把自己的名字玩出了好幾種花樣來,實在是讓人啼笑皆非。
隻是她既否決了他方才的建議,那麼……
何不語的神情漸漸沉靜下來,月光穿過重林,在風中灑下搖曳的樹影。光影流動在他的睫上眉間,像是歲月自他眼前路過。
他抱著懷中的孩子,輕聲道:“心若無極,自然無羈,不若與我去見見天地,問一問長生?或許日後便不會再為許多事情感到不解與痛苦了。”
趙瑰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遲疑道:“先生真的不打算殺我了嗎?”
少女似是自言自語一般說道:“先生現在不殺我,是因為我還沒犯錯,所以現在不能殺我。但是凡人一生不過百年,譬如朝露,轉睫即逝,你再等上個十年百年,我就會死得乾乾淨淨,都不用臟了先生的手。”
說著說著,小姑娘雪潤纖細的手指輕輕地往何不語的手掌一點。
何不語保持著得體的微笑,輕輕地抓住了那根不安分的手指。
趙瑰鴛豈是那樣容易打發的性子?當即用另外幾根自由的手指反複摩挲對方的手掌,就算是搓打火石都不需這般用力。
她也沒忘了繼續給人口頭添堵,“哎呀,不僅不殺我,還要教我問什麼長生,這真的不是先生一時糊塗才做下的決定麼?”
何不語覺得自己理應在這樣的語氣和動作下羞愧不已,但事實上他隻是牢牢地扣住小姑娘不懷好意的手,用十二萬分的誠懇同她說道:“我是真心請小殿下做我的徒弟,也是真心想讓小殿下去隨我見一見天地,不知小殿下可滿意?”
趙瑰鴛疑心這人是不是像傳說中說的那樣,得了一種叫走火入魔的病症。
她繼續試探著,想得知這樣的邀請是出於所謂的憐憫,還是所謂的見獵心喜,抑或彆的什麼……總之沒有理由相信他是真心的。
“那就是親手殺我能帶來的好處比較大,要等一個由頭出現,這樣殺起來才符合大義,符合所謂的規矩。”
何不語為她的奇思妙想而歎息。
他把這姑娘從懷裡撈出來,十分誠懇地說道:“好姑娘,或許我們可以學會不說話的。”
趙瑰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