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鳥池魚(1 / 1)

“你這孩子,實在是胡鬨。”男人抱著懷中的小姑娘,麵沉如水,聲音是難得一見的冰冷。

花朵一般的小姑娘安安靜靜地落在他的懷裡,明眸如水映照漫天繁星,神情超脫,未曾言語。

何不語的心中徘徊著自己的姓名,滿心怒火卻在沒有得到回應的沉默中消退,漸漸地被濃重的不安覆蓋。

懷中的這個孩子雖說行事莽撞,不顧及自己的性命,但孩子今春才九歲,小姑娘不懂事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剛剛從那麼高的樓上墜下來,就算平日裡再如何從容無懼,想必心中正是惶恐,如今怔愣在原地,失了魂也正常。

自己不先查探她的身體康健與否,反倒一見之下就先斥責了她,這豈不是讓她更加害怕?

何不語的心中生出滿滿的後悔來。

他抱著趙瑰鴛,幾番思索後終是決定先行低頭。

左右也不差這一回了。

剛剛想要開口的瞬間,那道熟悉的稚嫩聲音便在懷中響起。

“呀!先生,新歲安康。”

好似並沒有經曆過方才的生死極速,趙瑰鴛仍待在風雪難侵的溫暖閣樓內,推開窗門向路過的師長道了一聲新春賀歲。隻是她的動作與言語並無絲毫相符,仍在望著漫天星光,雙手已不知不覺地環在了男人的脖頸上。

何不語被她這句話打了個措手不及,剛剛想好的話語憋在胸口,好半晌,他才輕歎了口氣,溫聲回複道:“新歲安康,小殿下。”

似是覺得男人這副模樣比其它東西更值得觀看一般,趙瑰鴛不再看身畔的流雲與星光,將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

何先生仍舊是平日裡的那副儒雅書生的裝扮,眉間仍是舊時溫潤模樣,可他此刻抱著她,踏著雲端淩風而立,無需故作姿態,便有仙氣渺渺自他舉手投足間生出。

原來何先生做仙人時是這般模樣。

趙瑰鴛漫無邊際地想著,在冬春之交的寒風中往男人的懷裡又縮了一縮。

何不語本是不會注意到這些小小的細節的,但這些年給小殿下做了許久的西席先生,就算一開始不懂,現在也養成了習慣。

他看著這張無懼無怖的小臉,然後認命地給人施了個法。

“先帶你去個適合修養身體的地方,之後再同你計較今晚的事。”

趙瑰鴛向來任性,趙氏皇族一脈相承的唯我獨尊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儘致,現在卻乖乖地給人應了聲好。

“好的先生,謝謝先生,先生對阿瑰真好。”

何不語被她這陰陽怪氣的感謝鬨得頭疼,心中剛剛轉動的念頭就這樣忘了個乾淨。

本不想同孩子計較,但何不語心知自己懷中的這位小殿下向來擅長得寸進尺,若是自己這回縱著她,之後還不知這底線要退到何種程度。

相處多年,他知道該用什麼法子對付她。

青衫男子低頭,眉眼間含了一分貨真價實的愧疚,他溫聲道:“好啦,彆怕,先生帶你離開,今後再不會讓你遇見這樣的危險了。”

可沒想到的是,平日裡最是吃軟不吃硬的小殿下這回卻不配合了。

趙瑰鴛聽了他的話,既不感動,也不羞愧,反而用一種天真爛漫的語氣說道:“可是先生,我就喜歡剛剛的那種感覺。”

何不語為這樣充滿天真爛漫的語氣哽住了。

他在心中來回琢磨著,問她:“什麼感覺?”

他決定了,如果趙瑰鴛敢同他說是從樓上墜下來的感覺,之後就要讓這孩子在修憫生道的那群家夥那裡住上一個月。

趙瑰鴛扒著他的脖頸,輕飄飄地說道:“自由的感覺。”

小殿下穿著金線密織的赤紅宮裝,衣上的鳳凰牡丹兀自張揚,珠玉琳琅在她腰間、發間泠泠作響,人間的富貴權勢堆就出這一身奪目的輝煌。

可這樣的盛裝華服太過濃豔沉重,華服錦繡將她層層包裹,像是她的身上縛了重重枷鎖。將這個小小的姑娘禁錮在遠離塵世的地方,長成了一副沒有人氣的模樣。

何不語神情一怔,輕聲問她:“這就是你今日做出那樣選擇的原因嗎?”

趙瑰鴛在他懷中直起身來,小姑娘看著他的眼睛,目光明亮卻冰涼。

她說:“先生是問什麼選擇呢?”

何不語被她問得疑惑。

什麼選擇?是從樓上墜下,還是放棄回宮,還是彆的什麼?

何不語其實都想聽聽,於是他很誠懇地說道:“如果可以,我都想聽你說說。”

趙瑰鴛趴在他的肩頭,慢吞吞地說道:“先生是要請我做你的先生,為你答疑解惑嗎?”

這幾乎稱得上是膽大且無禮了。

天地君親師,是這世間最需要敬畏的存在。何不語再如何,終歸也占了趙瑰鴛的一個師長名分。方才她說出那句堪稱倒反天罡的話,若何不語不是個泥人捏的,現下也該發怒了。

而何不語隻是歎息,“小殿下,不必這般試探我的底線。你知道的,無論怎樣,凡事合乎情理,我便不會在意,若是有違正道,那我斷不會顧忌私情。”

何不語生得像個白麵書生,溫其如玉,仿佛沒有棱角似的。但此刻說出口的這句話,堪稱冷酷嚴苛。

趙瑰鴛掀起眼睫看他側臉,看著這位仿佛是人間枷鎖化身的仙尊。

她半點也不害怕他,竟好似恍然大悟一般,“所以我與先生之間有什麼值得顧忌的私情嗎?”

這番童言稚語真是令人汗顏,何不語實在無奈,心知這孩子是不高興了,這才說出了這些刺人的話。

不過,說起私情,何不語慢慢思索,無奈道:“相識八年,就算是小殿下養了隻貓兒狗兒,也該生出些情分來了。至於值不值得顧忌……情深情淺,與倫理公道,本是分不開的東西,若說顧忌,這門道說起來就多了。”

趙瑰鴛聽得興致缺缺,“那就不說了吧。”

這孩子……何不語啞然。

這般反複無常,也不知是學了誰。

好似聽見了何不語心底的聲音似的,趙瑰鴛忽然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先生,您也不自由啊。”

小姑娘老氣橫秋的話實在讓人啼笑皆非,但何不語卻笑不出來,他心知,這位向來擅長撥弄人心的小殿下又要開始琢磨什麼他不想看到的東西了。

但他隻是溫聲道,“是啊,要說起來,我算是世上最不自由的人了。”

作為萬靈執法堂的首座,代九重天行走人間的司刑主,何不語是世人眼中的刑典化身,既執掌刑罰,也為刑罰束縛。

趙瑰鴛抓住他垂落在胸前的長發,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冷不丁地說了一句:“是啊,想殺個人,都要顧忌這顧忌那的,花了八年的時間也沒下定決心,真是夠不自由的。”

何不語心中對此早有預感,等到事情終於發生了,還是忍不住心情複雜。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他垂下眼睛,往腳底下的風景看了一眼,心說這孩子實在是天不怕地不怕,半點也不顧忌自己的生死,也不怕自己現在就把她扔下去。

生死在趙瑰鴛的口中似乎從來沒有什麼重量,她沒了步搖,就抓著何不語的頭發把玩,閒聊似地繼續為她的先生答疑解惑。

“唔,”趙瑰鴛也不急著回答他,轉口就好似談天一般說起了彆的事情,“四歲那年,我本想著逼我阿父造反的。”

人間帝王事聽起來唬人,可何不語是世外的仙家,看人間的帝王就像看山底的螞蚱,你跟他說這隻大螞蚱家的權利更迭,他可能覺得小孩子真悠閒。

但他也不是全然不在意這些,或者說他隻在乎趙瑰鴛,在意她的成長經曆,在乎她在這件事情上表露出來的心性。

對他而言,宮廷秘聞不值一提,但對趙瑰鴛這樣一個長在塵世帝王家的小姑娘,居於樊籠中,對樊籠中事有什麼態度,那就大有講頭了。

何不語念著“四歲”這個時間點,恍然地想到,趙瑰鴛的父母是在那一年被皇帝以私刑處死的。

夜風淒寒,待在何不語懷中的趙瑰鴛卻連頭發絲都沒被吹亂。她冷眼注視著一切,神情淡淡,就好像嬰孩時期,初次見到那位世外仙家一般。

“我祖父是天子,向來不乾人間事。五服之內的血親都被他投了丹爐,他怎麼可能會放著一個血緣這麼親近的孫女兒不考慮呢?連親生子嗣都能殺的人,還能指望他憐惜憐惜兒子的女兒嗎?”

稚氣未脫的孩子口吻天真,話中內容卻是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

何不語抿唇,把懷中的孩子抱緊了一些。

趙瑰鴛也沒把這事當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她像是玩厭了何不語的頭發一般,又開始琢磨起他衣上的紋路來。

“他自我出生起就拿那種眼神看過我,我雖年幼不知事,卻也記下了那種眼神。直到四歲那年我帶著虎符去見那棵龍血樹……”

趙瑰鴛年幼,說了這麼多話,便覺著累了,當即不肯再說。

何不語聽得正是專心,就見這孩子忽然止住了話頭。心中本還疑惑著,轉念一想,便明白了事情的緣由所在。

“我記得那年龍脈從中間截斷,天子無德,民生多艱……你既是去見龍血樹,無論是哪棵,路上想必都能見到一些東西……”

何不語抱著她漫步向前,從雲霧彌漫的半空走入漫山紅葉的林海。

天地須臾改換,唯有蒼穹明月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