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朝嘉和九年,元日,明月當空。
月光如流水,傾斜而下,寒意四起,霧色彌漫,林中澗處落英繽紛,不時有幾尾銀魚躍出水麵,擾亂一池春水。
忽聽得一陣淩亂急促的腳步聲,魚兒隱入水中不動,隱約可窺見林中有一青衣女子在疾馳。
謝萋走了已有陣子,穿過條泥徑,來到一片竹林,幽竹清陰,月影斑駁,竹林另一麵遠遠傳來撞鐘聲。她此刻累極,不停快速喘氣,右手緊揪著胸口,左手隨手扶住棵翠竹,慢慢抬起頭來,仰麵朝上,轉身以背代手倚在了那單竹上。
閉目靜靜聽遠方隱隱約約傳來的撞鐘聲,清風撲鼻,謝萋嗅到了竹林本身的清香,此外還夾雜著股濃鬱的檀香味。
晚鐘,檀香,寺廟近在咫尺了,今日是元日,新年初始,每逢此時,盛京中的無我寺香火鼎盛,信眾如織。
元建帝推行佛教,大興佛法,在全國廣建廟宇佛堂,請高僧巡遊講經,高官貴族投其所好,家中均設有佛堂,普通百姓家中雖沒有錢財土地可築間佛堂出來,卻也都供奉得有觀音佛祖。
此時撞鐘聲不時傳來,寺廟依然沒有閉門謝客,想必此地百姓也都趁今日佳節前來寺廟禱祝祈福。
雖隻靠著單隻竹,但竹大多成簇而生,所以謝萋背後實則是三大叢破土而出密密緊依的竹子。且不知是否此處的土地肥沃,或是日照充足,這三叢竹子尤其顯得枝葉茂大,恢詭譎怪,將下方遮蓋地嚴嚴實實。
此時明月空中輕移,月光星星點點地穿過竹葉,謝萋此時仰麵,正好讓揉碎了的月色得以照映臉上,銀霞閃閃,拚湊出了幅林下美人圖。
麵如凝脂,眉似遠山,唇粉中帶白,似是帶著點病態,頗有些嬌嬌滴滴病弱西子的風流姿態。
剛停下時不覺冷,歇息了一陣,剛剛急奔時熱絡的身子早已冷了下來。此時又一陣風吹過,方才還不覺得怎樣,此刻卻顯得風似刺骨尖刀。
她眉頭輕擰,薄薄的眼皮微掀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猛地睜開雙眼,月色入眼,可謝萋眼中透出的光卻比映入的月更涼,仿佛是瞬間換了個人似的,剛剛低眉閉目還似弱柳隨風擺,此時睜眼卻像一把美人劍出竅,鋒芒奪目,寒銳逼人。
謝萋身上發冷,腿上打軟,後腳跟濕淋淋一片,鈍痛不止,想來是磨破了。
她本就體弱,身為沛國當朝宰相之女,出入皆有車馬代步,何曾走過如此長的路?但逃命的緊要關頭,她咬牙堅持也要走下去,哪怕雙腳磨破、出血化膿。
謝萋輕聲在心中默念,再歇一會兒,再歇一會兒就好了。
邊念邊仰頭朝上,高處的竹葉隨風輕輕搖曳,竹影斜斜,發出有節奏的沙沙聲,就像杜子美詩中的春雨落下潤澤大地的雨聲,可她偏偏不喜歡這聲音。
因為下雨時,總是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三月前,赤城國背信忘義,一朝毀約,挑起爭端,戰火紛飛,民不聊生。
赤城王卑呼烈更是送來書信,大言不慚:“吾兒鮮,久慕沛國朝陽公主,若以公主相嫁,兩國結為秦晉之好,可永享太平,否則赤城士兵,直取盛京。”
元建帝大怒,大沛竟遭這赤城如此侮辱!他決計不肯將朝陽公主送去和親。
麵對元建帝的怒氣,滿朝文武濟濟一堂,卻靜若死寂,唯恐攬禍上身。眾大臣眉來眼去,心中卻都明了,戰是不可能的。
大沛承平日久,邊備廢弛,文恬武嬉,心有高誌而膂力不足,赤城這些年來靠著大沛的歲賜卻是兵強馬壯,更何況,謝相向來主張議和。
大家不約而同地望向一人背影。
文官列邁出了一人,正是當朝宰相謝風。他雖已四十有餘,可卻背脊挺直,清俊儒雅,仙風道骨,朗聲道:“赤城此番,輕蔑皇室,隻圖侮辱我大沛,公主萬萬不可落入那卑鄙小國之手。”
“正是,正是。”群臣見謝相出頭打破僵局,都跟著附和。
謝風接著道:“可天下萬民之安危,天子不可不顧,臣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他朝元建帝看去,聲如驚雷。
“臣獨女謝萋,願代公主和親赤城,解君憂,寬百姓。”
謝萋接到聖旨時在正廳後的佛堂中抄寫經文。
佛堂不大,矮案幾上隻點了一盞燈燭,燭光僅可照明周邊幾尺,正對門處擺了張神台,上麵沒有供奉常見的神佛塑像,隻單單立著一個神牌。
門外的雨下個不停,謝萋伏案抄經,突然有人闖入,謝萋一驚手便一抖,經書被劃了一黑痕,她匆匆回頭望去。
“爹爹?”
謝風來得匆忙,從宮中出來不曾換衣,仍是著紫色朝服,可惜被雨打濕,卻暈出大片的陰沉沉烏黑之色,平時溫文爾雅的慈父神情不複存在,此刻站在謝萋麵前的是大沛宰相謝風。
他身後又冒出一個太監首領模樣的男子,撣了撣身上的雨,從身旁小太監手托的玉盤中拿出一卷黃娟金絲龍紋錦帛。
屋外雨聲不斷,尖銳刺耳的嗓音響起。
“謝萋接旨。”
謝萋神色一怔,心中惴惴不安,動作卻不見遲緩,立刻低頭跪下接旨。
“謝氏之女,知書識禮,貴而能儉,風華幽靜,淑慎性成,著即冊封為綏靖縣主,出嫁赤城。”
“欽此。”
謝萋也不知自己如何接過地聖旨,但看父親滿意的神色,想來她沒給他丟人。
於是謝萋嘴邊的笑更發溫婉,儀態更顯落落大方,太監首領恭敬地朝謝風行禮拜彆,看他點頭無其他吩咐,這才轉身回宮中向皇帝複命。
謝風見再無外人,這才又變回了慈父,臉色一軟,歎氣無奈道:
“萋兒,莫怪為父,若是當年你不做錯事,我們父女兩也不會落得今日下場。”
謝萋仍是在笑,隻是不知為何臉頰有些發麻,她點頭道:
“萋兒明白,果乃因種,今日苦乃昨日種,萋兒日日抄經,就為減輕業障,”說到此處,她頓了一下,像是由衷歡喜。
“若萋兒出嫁,可換來百姓性命無憂,實在是上天憐我,予我贖罪良機,爹爹不必歎氣。”
謝風欣慰,伸手輕撫她肩頭,輕歎:“陛下近年來禮佛,大興徭役苛稅,朝中又皆是些弄權之輩,不加阻攔,反而助紂為虐。”
“我既為百官之首,就不可不管,當年因你而起的禍事已讓我背腹受敵,如今更是招小人恨、陛下厭。”
“人犯錯,受懲戒,這是天公地道之事。”
瞬息之間,又隻剩得謝萋一人,她又跪回矮案幾前,翻開到那頁劃了一筆的經文處,纖纖玉手細細描摹黑痕。
“可惜了。”一顆水珠“滴答”落於黑痕上,黑跡暈開。
謝萋將經文靠近案幾上的燈燭,很快燭火引燃手抄經文一角,火苗由小變大,火舌舔噬經文邊邊角角使之卷邊翹起,待快燃到手邊,謝萋才將手鬆開,絢爛火紅的一團火焰下落,很快熄滅,隻餘黑煙繚繞。
經文出錯,焚毀重抄即可,人若出錯,卻無法重來。
出嫁儀式辦得匆忙,皇上不曾露麵,仍然派宣旨的太監首領來送行,賜了些金銀器物作為嫁妝。
謝風作為大沛宰相,按理說是不應該輕易離京的,可他身份尊貴,之前多年都由他與赤城折衝往來,再者他也是出了名的愛女,如今獨女遠嫁和親,不知何時能再見,體貼他愛女之心,故由他送嫁合理合情。
謝萋便這樣離京北上赤城,可是車中一覺醒來,爹爹和送行護衛都不見了,她在輛新馬車中,代蕊見她蘇醒,隻說“放心”二字便不再多言。
謝萋隻覺有股涼意從後脊背處直竄而上,代蕊是他的貼身丫鬟,代蕊在此,那他也來了嗎。
“爹爹呢?我不是要去赤城和親嗎?”
代蕊不理謝萋問話,冷冷看著她,朝車外道:“小姐醒了,跑快些,萬不可耽誤主子好事。”馬車果然快了起來。
“小姐不必理會其他人,一切已安排妥當,主子在等你。”
謝萋一直知道代蕊不喜自己,她的主子厭恨自己,她們這些做奴才的自然要恨其所恨。
謝萋不再自討沒趣,反正她問什麼代蕊皆不會答複她的。
幾日來,謝萋知曉了這一隊車馬大約有三十人,皆是素日保護原梵引的好手,想從他們的眼皮底下逃走,難於登天。
可謝萋非要一試。
她借口腹痛,下車出恭時趁無人注意摘了些迷魂草,偷偷藏起來。然後她一直裝出不舒服的樣子,晚間用過飯後又喚腹痛,趁代蕊出門叫店小二請大夫時將迷魂草用蠟燭引燃。
迷魂草本身是有味道的,燃後反而無色無味,人如吸入,可致昏迷,不過發作速度極慢,須得兩個時辰。而咀嚼服用後再吸入,則可抵禦其昏迷狀態,但服用者卻會呈脈象紊亂之狀,卻又無病無症。
謝萋吞下一片迷魂草躺下,代蕊回屋後不多時,店小二敞亮亮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客官,大夫請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