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還在繼續……
“小紳士,你怎麼站在這裡?”
“……”
“你走丟了嗎?你爸爸媽媽是這個教區的教民嗎?”
“……”
陸羽站起來,轉過身,看到淡亞麻色頭發的小男孩又重新從沙粒化成實體。他的身前蹲著一個老爺爺,藍襯衫袖子被高高卷起在上臂,右手豎起長拖把,像是聖子麵前單膝跪地的持劍騎士。
一個神父匆匆忙忙跑過來,他身著黑袍,漿洗得異常堅硬的領口上一條白邊緊緊扣著他的脖子,他和清潔工老爺爺費了一番功夫才弄明白兩件事。
小男孩被父母遺棄在教堂禮拜堂。
小男孩並不正常,他不會說話。
兩個高大的男人高聲爭辯起來,老爺爺不斷用手把袖子撥下來,又擼上去,如此反複,臉漲得越來越紅。
“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挨餓受凍。”
“老朋友,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是聖父在天上看著我們。”
小孩子一動不動,隻有手上企鵝玩偶的微微顫動表明他也是個有真實情感的活生生的人。企鵝的兩隻腳丫軟綿綿拖在地上,用木質紐扣替代的眼珠子呈一個“叉”型,有些滑稽,好似有生命一般與陸羽對望。
老爺爺推開神父,朝小孩子伸出一隻手,“小紳士,我是這個教區的義工,也是市孤兒院的清潔工。如果你願意,可以到我家裡住一段時間。我們總能找到解決辦法。”
一大一小手牽著手朝陸羽走來,兩人若無其事穿過她。陸羽看到小男孩的臉上露出了靦腆的不易察覺的笑容。
陸羽轉身。
小男孩長大了一些。
他們身處一個被塞滿各類清潔用具的雜物間。陸羽發現,不少機器看起來都不是21世紀的產物。雖然是一段隱藏在潛意識裡的回憶,但這個地方是未來的某一個時間點。
小男孩坐在老爺爺的腿上。企鵝玩偶也得到了一件新縫製的馬甲背心,乖乖窩在小男孩懷裡。他們像大大小小的俄羅斯套娃,正盯著前麵的一台老舊的電腦屏幕,屏幕光打在爺孫兩代臉上,小男孩的笑容更迷人了。
小男孩時而高高抬起手臂,時而像模像樣地敲擊鍵盤,有些像舞台上陶醉於樂律的鋼琴師。
老爺爺嘟囔著:“老啦,老啦,眼睛都看不清東西啦。以後,這些報稅表格大概都要小紳士為我完成啦。”
小男孩依然沉迷計算機屏幕。
老爺爺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
小男孩轉過頭。
老爺爺打起了手語。
銀行入職培訓的課程有一門是現代手語課,教授員工一些基礎的禮儀語言。
陸羽隻看懂了“謝謝你”這個動作。
“Abuelo(西語裡的爺爺),沒關係……”
這是陸羽第一次聽到小男孩的聲音,沒有預想中的軟糯甜美,有些尖利,語調怪異,仿佛是從極細喉嚨裡奮力掙脫出來的字母。
一個走調的歌唱家,陸羽這樣想。
陸羽突然意識到這個奇怪的小男孩是個聽障兒童。
原本高亮的電燈泡“啪”一聲暗了下去,小男孩和老爺爺瞬時不見了,陸羽四周黑暗一片,她往前奔了有幾百米。
一個人影從她身後鑽出來——是頭發更加花白的老爺爺。他很快超過陸羽,手裡捧著一個係著鮮紅色蝴蝶結的小盒子,朝著遠處的小男孩的背影奔去。
所有的光影都隻有黑白兩色,唯有那盒子上的蝴蝶結呈現鮮亮的紅色,光潔柔軟的絲綢材質,飄帶在風中微微飄揚。
小男孩已長成一個長條型的英俊小夥,大約十一二歲,轉過頭來,把柔柔淡淡的目光投向老爺爺,也投降向漸漸緩下步伐的陸羽。
老爺爺站定在小男孩麵前,他已經比小男孩矮了,需要抬頭仰望小男孩。他手忙腳亂地抽開蝴蝶結,顫顫巍巍打開盒子,踮腳,把一隻單掛耳式的耳機掛到男孩耳朵上。
紅色飄帶被風刮向陸羽。
陸羽迅速抬手,那紅色絲帶的奇跡般掛在她小拇指上,“啪”一聲,鑽進她身後的黑暗,不見了。
在男孩掛上耳機的一瞬間,黑與白瞬間吸吮了絢麗的色彩,一切又變成彩色。
陸羽能看到從男孩淡色眼眸裡冉冉升起的光彩。
老爺爺熱淚盈眶,“一個叫什麼自由聯盟的基金會願意資助可憐的孩子們上大學。我試著為你申請了獎學金。聖父慈悲,他們不但願意資助你上學,一個神秘的捐贈人還為你送來了世界上最先進的智能耳蝸做禮物。”
男孩喃喃:“有人在和我說話。”
老爺爺拍了拍額頭,“聖父啊,你應該去聽一場真正的歌劇!”他頓了頓,問,“它在和你說什麼?”
男孩回答:“是一個大姐姐的聲音,她在問我的名字。”
老爺爺從襯衫標袋裡抽出老花鏡,架在鼻梁上,從盒子裡抽出一張疊起來的方塊紙,把紙抖開,仔細看了起來,“說明書上說,這個係統是基於一個真實人物的思維,采集她的聲音而設計出來的——嗯,一位真正的淑女,我想。小紳士,告訴它。”
男孩對著耳機裡某個人說:“你好,我沒有名字。為了增進領養人與被收養兒童之間的感情,孤兒在被領養前,不能擁有身份。很可惜,沒人願意領養一個怪物。Abuelo的社會地位不符合領養人的條件。我是2124年第077個被帶進孤兒院的小孩。你可以叫我077號小孩。”
老爺爺抹著淚,單臂摟著男孩的肩膀,無奈道:“我要是再努力一下就好了。”
“你要——”男孩清澈見底的眸子慢慢瞪大,“給我取名字?”
……
幾秒後,小謝笑了,“謝謝你,我很喜歡。”
光線開始暗淡,老爺爺和小謝的身影猶如躲在下雨天打上車窗玻璃的一圈圈雨痕的後麵。
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不要——
彆離開。
陸羽向前奔跑著,四周卻越來越暗,越來越暗,直到黑霧吞沒一切的光,令她陷入伸手不見的暗。
他隻聽到小謝稚嫩的嗓音在黑暗裡回蕩:“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陸羽大喊:“小謝,我是陸羽!”
一瞬間,黑暗消失,一束極強的白光打在她臉上,她睜開眼睛,下意識用手掌擋著眼睛。
從分開的手指縫隙裡她看到吸頂白熾燈的燈管,還有醫院裡獨有的銀色長直的吊瓶掛鉤,一袋乾癟的輸液袋鏈接著透明輸液管,小型紡錘狀的玻璃管裡,一滴水珠正緩緩凝聚,最終滴到了下方的水柱裡。
陸羽意識到自己此刻在醫院的病床上。
陳弦的一拳頭把她乾進了醫院急診室!
陸羽嘗試挪動僵硬的手腳,坐起來,一個小護士晃到她麵前,敲了敲移動床的擋板,對話氣泡冒出來:“醒了嗎?醒了去管管你的兩個家屬。”
陸羽腦子亂糟糟,問:“誰?”
小護士說:“一男一女兩個家屬!在外麵鬨了一個多小時了。”
陸羽坐直,把雙腿放到床下,擠進球鞋,右手手背紮著輸液針,左手推著輸液金屬杆,“咕嚕咕嚕”輪盤在光潔的地麵滾動,她慢吞吞走進熙熙攘攘的走廊。
一個護士端著搪瓷盤從她身邊走過,她睨了陸羽一眼,突然愣了一下,“你是加護病房的謝崽崽嗎?”
陸羽狐疑盯著她。
護士笑道:“你染了頭發,我差點沒認出來你。你應該不認識我。我隻負責了你兩個月就轉到急症室了。祝賀你啊,雖然昏迷了幾個月,但到底醒過來了。你父母一定很高興吧。我一直記著,你母親聽到李醫生的診斷,說你可能醒不過來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走進廁所,關上門,死聲力竭地哭。都熬過來了。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努力活下去哦,小夥子!”
走廊儘頭,有人在呼喚護士,護士拔長脖子應了一聲,匆匆忙忙走了。
陸羽腦袋懵懵的。
走廊裡聚滿了看熱鬨的病患和陪護家屬,他們圍成一個圈,給兩個人讓出了好大的位置。
陸羽撥開人群,皺起了眉。
陳弦向小謝撲過去,“羽,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和那種人混在一起!”
小謝身子一貓,手臂一滑,一拳打在陳弦肚子上,“滾!”
吃瓜群眾一陣驚呼。
陳弦捂著肚子,“羽——”
小謝又要揮拳了。
“那種人?我有名有姓,和你是一樣活生生的人!”陸羽推著輸液杆子走到兩人身前,麵無表情道。
小謝和陳弦同時回頭。
陸羽的注意力放在小謝臉上。
老實說,被“自己”盯著的感覺很奇怪,像是鏡子裡的倒影和自己做出不一樣的動作。
陸羽說:“陳弦,今天多謝你冒著危險來救我。這裡是醫院,其他病人需要安靜的環境。回去,陸羽會和你聯係的。”
陳弦不搭理她,用眼睛打量小謝。
陸羽狠狠瞪了一眼小謝。
小謝彆扭地、心不甘情不願地說:“以後聊。”
陳弦走後,人群見沒有熱鬨看了,也就都散了。
陸羽盯著小謝,“先換回來。我看這些對話框頭都要暈了。”她轉身,走了幾步,見小謝沒有跟上來,回過頭,“跟上呀!換回來以後,我有話問你。”
兩人一前一後穿梭在熙熙攘攘的醫院。
陸羽說:“其實,你隻要裝作是我,隨便糊弄陳弦幾句就好了。他很聽我的話。何必和他動手?”
小謝沒有回答。
陸羽來到室外,找了一片綠蔭掩映的角落,耐著性子等小謝慢吞吞走到她眼前。輸液袋見了底,血液自手背的血管裡倒灌進塑膠管,陸羽直接拔了針頭,血珠子滋出來,凝在青紫的手背上。
“出血了。”小謝說完,用食指指腹壓著針口。
陸羽做足了心理建設,低下頭,吻住小謝的嘴唇。
小謝的唇顫抖著,含糊道:“其實——隻要按一下,就能換回來了。”
小謝的手裡抓著一個小器械,大拇指輕輕按了一下按鈕。
操——
這種事能不能提前說。
陸羽瞪大眼睛。
眼見著小謝恢複了本來的樣子,她近在咫尺,幾乎貼在她臉上。
小謝輕輕地回咬了一下她的唇。
“陸羽,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