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豢養恐懼,而人類對於陌生環境的敵視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一點加深這份恐懼,恐懼隨之滋養混亂的頭腦和無序的行為。
漆黑的會議室裡,所有玩家都像動物農場裡想要衝出羊圈的羊群,肩頂著肩,胸貼著背,鬨哄哄亂糟糟地擠在會議室門前的狹長通道,眼看就要把隊伍最前頭的臉擠扁在玻璃門上。
這樣下去隨時可能會發生踩踏事件。
陸羽想到桌上的綠色按鈕,蹲下來,手和膝蓋著地,從會議桌底下爬向記憶裡Cici按下按鈕的方向。她的鴨舌帽在爬行的過程中擦到林立在臉邊上的人腿上掉下來,馬尾也被擠鬆了,蓬鬆的黑卷發垂下來遮住半張臉。她人還貓在桌子下麵,以延展開來的玻璃桌為避風港,右手手掌向上探索,觸摸冰涼堅硬的桌麵,很快就摸到那個按鈕,毫不猶豫地按了下去。
黑色的玻璃圍牆瞬間變成透明色,外麵的燈光瞬間穿透進來。
會議室外,工作人員吃驚地盯著會議室裡的玩家。會議室內,玩家們同樣回以茫然尷尬的注視。
一切又裸露在耀眼的光之下,所有生長於陰濕幽暗的爬蟲無處遁形,潮汐一般從人心間退卻。不管人類曆史向前回溯多少萬年,又向後延伸多少萬年,人類向陽、向火、向神明、向情感而生的秉性從未改變,人類曆史即為光明而戰之征途,光明生出智、仁、勇、忠、慈者。
玩家們很快羞愧於自己慌亂無措的行徑,一個個從通道裡散開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陸羽從會議桌子下麵爬出來,站起身,偏巧看到紅毛馬裡奧正撿起她的鴨舌帽偷偷塞進自己的口袋。陸羽沒有搭理他,走到玻璃門邊,凝眸盯著如冰冷屍體一般橫陳在大廳裡的黑色摩特車,視線稍稍一移,看到一張粉身碎骨的玻璃辦公桌,視線再往前追溯,進來的那堵牆上破了一個巨大的洞。
你看,還好沒由著小謝鬨脾氣。
否則,陸羽怎麼能一眼認出這是陳弦微信頭像上的那輛杜卡迪V4。
陸羽目光掃視辦公大廳,沒有看見陳弦和小謝的蹤影。
這個時候沒看到他們,應該就是沒被抓到吧?
陸羽勾起食指,重重敲了敲玻璃。
Cici正被一群安保人員圍在中間,看起來分身乏術的樣子,她聽到砸玻璃的聲音,抬起頭,皺眉看向陸羽。陸羽用手指把披散的頭發勾到耳後,再一次,握拳頭重重砸在玻璃上。
Cici露出妥協了的表情,對旁邊的人吩咐了幾聲,快步穿過不少看熱鬨的工作人員,對他們吼了幾聲“滾回去工作”,推開會議室的大門,以一種慢吞吞卻又全然被提起興致的語氣道:“陸女士,您真是個淘氣鬼,給我們惹了這麼多麻煩。”
陸羽反問她:“我從進來就一直乖乖聽話,按著你們規矩行事。我倒想要知道,我給你們惹了什麼麻煩?”
Cici謹慎地望了一眼會議室裡的其他玩家。
陸羽會意,從會議室走出來。
Cici關上門,再次上鎖,說:“被入侵的監控和無線電係統。廁所裡清空的laptop。失蹤的鋼琴師。直撞進私人領域的重鐵。被打斷的入職會議。還要我說下去嗎,陸女士?”
陸羽微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你們讓那個違規的鋼琴師跑了啊?好可惜~~”
CIci說:“可是我們有你,不是嗎?”
陸羽不回答。
Cici把手放到陸羽肩膀上,滿含笑意地說:“放心,他們對你寄予厚望。一點小插曲,不必在意。”
陸羽品著Cici這句意味深長的話。
他們——
你們搞技術的能不能玩坦白局,說話怎麼都神神叨叨的。
陸羽說:“我要見這家公司的高層,不是麥經理這樣的被構造出來的虛假的人設。否則,你也把我關起來吧。我正好不想上班。”
Cici若有所思盯著陸羽。
陸羽更逼近一步,“你們分析玩家的遊戲數據,不就是為了在這麼多玩家中篩選找天選之子嗎?心率、聲頻都和指紋、牙齒一樣,都是一個人獨一無二的標識。血液和唾液可以提取人類的DNA。我忍不住去猜,你們找到了這個人後,會做什麼?克隆?”她裝出打冷顫的樣子,縮著脖子抖一抖,“我陸羽不做違背倫理,觸犯法律的事。想要我陪你們玩,我就要弄清楚我為誰工作,為了什麼工作,我的工作會給這個世界帶來福報還是苦難。”
Cici搖頭。
陸羽問:“這麼嚴格嗎?見不到你上司,我拒絕服役,隨便你們處置。”她眨眨眼睛,含一點玩笑的意味道,“我還以為,‘他們’看重我,是因為我是那個人的概率很高。原來,是我會錯意了嗎?”
Cici露出又是無奈又是佩服的表情,然後,苦苦一笑,“可是,陸女士,拜你所賜,這家公司目前權限最高的那個人不見了。我暫時管理著這家公司。如果你願意和我聊上幾句,我很樂意效勞。但我隻能告訴你我權限範圍內的所知所想,其他的,我也無能為力。”
陸羽愣了一下。
CIci擠擠眼,“或許,你給他去一個電話,讓他回來?”
陸羽咬住下嘴唇,狐疑看一眼Cici,點出Cici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小謝是這家公司的負責人?”
Cici說:“整間雲安全實驗室的確是X在管理。如果X在整個遊戲安全架構中不處在金字塔頂端,公司極度倚仗於他的技術,他的處罰就不會隻是被關幾天禁閉了。”
陸羽想到了那個“微不足道”的遊戲掮客,在某些人眼裡,人命比技術和利益都要賤,對她生死的審判,僅僅是看她夠不夠格?
陸羽嗅到一絲藏著陰謀詭計的焦臭味,“那麼,我要見下令處罰小謝的人。”
Cici陷入沉默,用那種耐人尋味的目光打量著陸羽。
看——
抓到你了。
陸羽加重語氣問:“Cici姐,你可以帶我去見那些說話真正管用的人嗎?”
Cici反問:“陸女士,你願意先植入芯片和采集身體信息嗎?”
如果Cici是一隻隱匿在雲貴高山密林裡,肌肉線條緊致,始終保持優雅步態,伺機而動的金錢花豹。那陸羽就是一隻在居民區的草地裡自由散漫遊蕩,時不時往地上一癱,對著烈日曬軟肚子,卻在某一天撲向低矮樹叢,嘴裡叼著正在撲棱翅膀小灰雀的野貓。
同樣是食肉類貓科動物。
同樣是捕食者和自己領地的捍衛者。
誰也彆瞧不起誰。
會議室內,玩家們疊疊樂一樣趴在玻璃牆上,耳朵、眼睛、鼻子、嘴巴被擠得浮腫變形,原本一塵不染的透明玻璃上被人哈上一團團熱氣,一冷一熱相遇,掛下絲絲縷縷的水珠。
在玩家們炙熱的目光下、在竭儘全力提升的耳力探聽中,陸羽的手指勾上脖子上的銀鏈子,愉悅地撥弄著,率先點了點頭,然後,Cici也點了點頭。
她們敲定了什麼?
這些熱衷於極限運動的天才們對於秘密的渴望達到了最高峰值。
但偏偏這玻璃的隔音效果特彆好。
Cici再次抬起手腕查看時間,“陸女士,給我一個小時。董事會成員所在的時間和我們這裡很不一樣。你可以理解成我們和他們之間有很大的時差。我會立刻進行征詢。或許,他們中有人願意見您,這樣一來,我很樂意為您與他們搭建管道。您可以先跟著大家一起去實驗室植入芯片和測定標準生命值。等您結束實驗室的采集,我應該能給您答複。”
陸羽知道自己已經把條件談到頭了,這恐怕是Cic這個代理管理者能夠給出的最後的讓步,海綿的水被擠乾淨了,她點點頭,同樣做出讓步。
陸羽願意接受皮下芯片植入。
陸羽和其他玩家上到三樓,坐在實驗室門口的長排椅上。實驗室門口有個電子屏,會像醫院門診室一樣顯示待診人的名字。陸羽掃了一眼名單,發現她被安排在了最後一位,應該是CIci有意為之。
陸羽先觀察了一會兒實驗室裡的情況。
實驗室也是透明的。
一名玩家看到自己的名字升到了第一位,從椅子上站起來,推開門,與上一位正在走出來摸著後脖子搖晃腦袋的玩家擦肩而過。一名身著粉色護士裙的女士正引領前者坐在治療床上。一個戴眼鏡的白大褂從手邊的銀質推車上的小盒子裡取出一塊芯片,塞進激光槍一樣的儀器裡。玩家低頭。白大褂朝著玩家後脖中心打了一槍。
陸羽身邊的紅毛抓住已經植入芯片的玩家,“兄弟,疼不疼?”
玩家回答:“蚊子叮。”
紅毛立刻露出鬆了一口氣的樣子,身子歪過來,又想和陸羽搭訕。
陸羽又從頭至尾觀察了幾名玩家的芯片植入過程,大同小異,沒什麼特彆。她忍耐著紅毛的聒噪,手指勾著銀牌當成個解悶的小玩意兒,她把目光放到一樓,工作人員正在把陳弦的黑鐵抬出去。
一個多小時後,電子屏幕上隻有一個名字在閃爍——陸羽。
輪到她了。
陸羽坐上治療床,盯著白大褂手裡的“激光槍”,餘光擦著冷冰冰男人的白袍落到實驗室外麵,玩家走光了——哦,該死,已經完成植入的紅毛還站在那裡。
紅毛感受到陸羽惡狠狠的一瞪,耷拉著頭,總算走了。
白大褂從盒子裡取出芯片,塞進植入器的尾部一個槽口。陸羽聽到極輕的一記“啪嗒”聲。
白大褂冷冷地道:“低頭,彆動!”
陸羽乖巧地低頭,原本垂在床邊的右腿悄悄抬起來,微微對準旁邊的滾輪推車。
一個人影突然從玻璃儘頭躥出來,那道光影如幽魂一般從牆那頭掠到另一頭,撞開門,停滯在那裡。他白得毫無血色,真就像被鎖在黑暗的棺材裡不見天日到青紫血管早已乾癟的吸血鬼,淡亞麻色的頭發依然毛躁得翹起來,淡眸像秋日裡的靜靜頓河之上波光粼粼的水麵,他左臉頰又青又紫,好像被人剛剛揍了一拳,胸口激烈起伏著,喘息,“誰也不準.....”他的左肩矮下去,抬起左手臂,這才讓人發現他手腕上掛著的銀手銬和手挽上一圈圈青紫的瘀痕。
陸羽的腦子高速運轉,努力將拚圖的每一塊拚湊起來。
陸羽打開了房間的門。小謝走了出來。小謝被發現。陳弦開著摩托車衝了進來。陳弦把小謝帶走,銬上了。兩個人打了起來。小謝再次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謝崽崽啊謝崽崽——
你真是沒把姐姐的話放在心上。
白大褂醫生把芯片植入器放在推車上,和小護士一起向小謝走過去。三人推搡間,傳來推車倒地的“劈裡啪啦”的聲音。醫生好像聽到了兩次“啪嗒”的聲音,他猛然回頭,看到陸羽蹲在地上,手裡正抓著芯片植入器,也不知道是要拿起來還是放下去,銀色的小牌在她胸前晃來晃去。醫生一時有些納悶,這個裝飾品原本就這麼短小?小護士朝陸羽跑過去。
陸羽把芯片植入器遞給小護士,重新坐到治療床上,對小謝投以一個微笑,說:“沒關係,大家都要守規矩,我憑什麼是個例外?速戰速決,我還有事。”
小謝像是隻買回來擱置了幾天的氫氣球——漸漸癟了下去。
白大褂接過芯片植入器,“啪”一聲,抽出芯片查看了一下,沒什麼異樣,他抬手,朝陸羽的細脖子打了一槍。
與其說是被蚊子叮,不如說是被黃蜂尾刺紮了一下,傷口酸酸漲漲,反正挺疼的。
小護士引導陸羽去做身體信息采集,正要將心電圖的夾子夾上陸羽的手腕。
“等一等。”
小謝走過來,將陸羽拉出實驗室的門。
陸羽任由小謝將她拉到一個無人的角落。他向她壓過來,低頭盯著他。
“乾什麼?”這個問題陸羽隻在自己心裡問了問。
小謝說:“先回答你的問題。我很好。然後,為我隨後的行為道歉。”
他吻上了她的唇。
陸羽的眼睛漸漸瞪大,失神 ,失焦。
他咬著她的唇說,“我要采集DNA。”
藍色的光纖在他們周身像平地襲起來的小型龍卷風,他們浮在半空,這些陸羽已經習慣了的光圈如今在她眼裡就是一團團模糊的藍霧。
滴嘟——
滴嘟——
陸羽不確定,這心跳聲代表著係統小愛在運行還是單純隻是能感受到她自己此刻真實的心跳聲。
他到底要——
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