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材料、擦除和重編芯片費了點時間,陸羽把芯片從EEPROM卡槽中拔出來,從衣領裡拎出帶著體溫的銀鏈子,“啪嗒”一聲打開銀牌,把芯片插進去,又快速合上。她轉動僵硬的脖子和肩膀,合上企鵝筆記本,把它塞進小謝的軍綠色書包。
陸羽站起來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清澈強勁的水柱衝刷著洗漱台,水珠四散飛濺,彎下腰,用涼水快速抹了幾把臉。她關上水龍頭,抬起頭,盯著鏡子裡深陷在眼眶裡的眼睛和蒼白粗糙的臉幾秒鐘,扯下毛巾,仔細把臉上的水珠擦乾淨。
熬了一整個晚上的疲倦被自來水的冰涼衝洗乾淨。
陸羽換好白T恤和牛仔褲,背上書包,穿好灰色球鞋,食指從手腕上鉤下黑色皮筋,隨意抓幾下頭發,攏成一個利落的卷發馬尾,找來一頂supreme黑色鴨舌帽倒扣在頭上。
離開家門前,陸羽給陳弦發了一條短信:我出發了。
陸羽坐地鐵來到麥經理郵件裡提到建築物。在高樓林立的S市市中心,這個隻有五層樓的老舊建築物可謂是毫不起眼。正對車水馬龍的玻璃雙開門上各貼一個六芒星標誌。陸羽仔細找了一下,哪裡都沒有公司標牌。
陸羽跨上台階之前,把帽舌從後腦勺轉到前麵,手腕流暢地旋轉頭發,將馬尾從帽子搭扣的空隙裡抽出來,清澈明亮的眼睛和鼻頭圓潤的鼻子藏在帽簷打下的陰影之下,隻有兩片淡粉色的薄唇露在烈陽下,她雪白的雙手搭在書包背帶上,淡定從容地踏上台階。
玻璃門上方有個攝像頭,黑色機身旁亮著一個紅色的小燈在閃爍,鏡頭隨著陸羽的移動而自動跟隨。玻璃自動門沒有打開,一個機械音響起:“請訪客把臉對準鏡頭。”
陸羽抬起頭,暗灰色陰影之下的臉蛋隻有巴掌大小,她甜甜衝鏡頭笑了一下。
監控室內,某個安保人員鵝蛋一樣圓的後腦勺遮住半塊監視屏。眉眼彎彎的女孩子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臉被像切割鑽石一樣的細藍線切割分析,右側跳出一條條文字。
——陸羽。
——身份證號:310XXXXXXXXXXXXXXX。
——玩家編號:077。
——玩家級彆:準三級。
鮮紅的“ACCESS(準入)”字母在屏幕正中彈跳。安保人員從打開的家庭裝的樂事原味薯片袋子裡抓了一把薯片,塞到嘴裡鼓鼓囊囊嚼著,按下了監控屏幕邊一個油膩膩的綠色按鈕。
“噗”一聲,玻璃門向兩邊滑開。
陸羽穿過玻璃門。
大廳很窄,棕黃色流水線條形狀的牆壁占據著一半空間,甬道上站著一個穿藍色製服的保安,凸出的啤酒上鬆鬆垮垮係著一條皸裂的皮帶,皮帶上掛著一個破舊的槍套,他笑眯眯地盯著來人,手輕輕搭在槍套上。
陸羽幾乎可以肯定,那隻胖嘟嘟的大手下壓著一支真槍。
牆壁被推開一個口子,原來這裡藏著一扇隱形門。一個身著裁剪得當靛藍西裝裙的年輕女人從門裡鑽出來,左手手心壓在右手手背上,右手抓著A4板夾,端放在小腹前,朝陸羽微微一鞠躬,然後低頭看了一眼板夾,說:“陸女士,歡迎您加入星火公司。我是遊戲引導員Cici。”
陸羽問:“Cici,我接下來要怎麼做?”
Cici左手臂一展,“請到這邊來,我們先進行安檢。陸女士,任何金屬製品、液體物品以及有聯網功能的電子產品都不被允許帶進公司。”
陸羽把書包取下來,放在安檢機器的皮帶上,皮帶滾動起來,書包鑽進垂下的簾子後麵的黑洞。她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放在Cici托起的灰塑料盒子裡,站上飛機場一樣的安檢台,展開雙臂,扭過脖子,目光停留在安檢機器上那個幽深得令人不安的黑洞上。
Cici用一個長條形的掃描儀仔細劃過陸羽全身。
滴滴滴——
Cici手裡的掃描儀高聲叫了起來。
胖保安壓著槍套,慢悠悠踱步過來。
陸羽的目光仍然追著書包,看見軍綠色的小可愛“吐嚕”一下子鑽出來掉到地上。
監控室裡的安保人員打了個碳酸味的飽嗝,雖然察覺到屏幕閃爍了幾分之一秒,但畫麵還是顯示一隻裝著許多雜誌的書包慢慢通過檢查通道,他以為隻是顯示器故障,用手拍了拍老舊的機器,對著一個話筒說:“隨身物沒問題。”
Cici手指按在耳朵上的內塞耳機豆,“明白。”
陸羽鬆了口氣。
陳弦的技術不錯,他們自由軟件聯盟的嬉皮士還不算丟人現眼。
Cici說:“陸女士,您戴了金屬飾品?”
陸羽把銀鏈子從脖子裡抽出來,用手指勾住銀牌,微笑道:“這是我的幸運符。我從不離身。陌生人不能摸,摸了就不靈驗了。”她很大方地將銀牌展示給Cici看。
Cici幾乎沒有猶豫,像正在逼近的保安做了個“禁止”的手勢,“那好吧,為你開一次特例。”她說完低頭,取下夾板上的筆,在表格上鉤了一下,抬頭,微笑說,“請陸女士帶好隨身物品跟我來。”
陸羽有種預感,這個Cici在星火公司的權限不低。
陸羽背上書包,跟隨Cici穿過那扇隱形門,門背後是一番彆樣的天地。
所有牆和辦公設施都是玻璃材質,一到五層,由旋轉的玻璃台階連接。陸羽仰頭,感覺自己仿佛身處一座玻璃的宮殿。百來名工作人員被框在玻璃工位裡,沒有隱私可言,沒有自由可言。陸羽從一條過道穿梭而過,周身電話鈴響個不停,每個工位的辦公桌上都同時打開著數台電腦,屏幕光打在一張張黯沉無光的臉上。沒有人抬頭關注她,相較於活物活人,屏幕上一行行冰冷的數據似乎更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從二樓起,有一間間小的獨立的辦公室,同樣被水晶一般透明的玻璃圍起來。它們中的某一間辦公室裡突然人影一閃,墨水一般的液體迅速蔓延整堵玻璃牆體。這間辦公室瞬間成了一個暗盒,什麼光都無法從裡邊透出來。陸羽數了數,整棟大樓大約有十三間這樣的暗室。她默默猜想,小謝會不會就在這十三間暗室裡?
在這些玻璃辦公室門前的指引牌上,陸羽看到了巨大的“星火雲安全實驗室”標識。
Cici將陸羽引到一間敞開大門的會議室,橢圓形的會議桌邊圍坐著十來個一看就不屬於這棟大樓的人。
其他玩家嗎?
陸羽抱住小腹,身子躬下來,不好意思道:“Cici,我肚子疼,想上廁所。”
Cici為難地看一眼手腕上的電子手表,“陸女士,給你十分鐘。其他玩家已經等你超過半小時了。”她向陸羽指了指廁所的方向。
好在廁所不是玻璃搭成的。
陸羽鑽進廁所隔間,上好鎖,抬頭,檢查了一遍有沒有攝像頭,確定沒有問題後,她放下馬桶蓋,從書包裡拿出《連線》雜誌,一張張撕下來,撲在馬桶蓋上。
陸羽坐到馬桶上,戴上耳機,把企鵝放在膝蓋上,開機,先給電腦設置了9分鐘關機倒計時。陸羽嘴裡銜起小謝的銀牌,濕答答咬在齒間,用了四分鐘攻破星火公司的安全網,侵入了他們的監控設備和無線電設備。
屏幕上同時呈現9個分屏監控畫麵,它們一幀幀閃現,切換調用的攝像頭。陸羽的目光快速掃視這些畫麵,看著從各種角度攝像頭下出現的形形色色的人。
藍血向來隻招攬黑客中的佼佼者。
這一百來個熬夜熬成欲求不滿樣子的員工至少一半都是站在世界排名金字塔頂端的人物——或許有一些人還匿名在網絡上與陸羽交過鋒。此時此刻,隻要有任何一個人察覺有人黑進了他們的內網,陸羽今天可能就要“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俠請重新再來”了。
還好,相較於服務器上那些保密級彆最高的數據,監控係統往往並不被公司安全官所重視。
陸羽這個前世界排名第一的黑客如條細長的白魚徜徉在星火這條湍流的大河裡。
但,兩分鐘後,陸羽仍然沒有發現小謝的蹤跡。
陸羽掃了一眼倒計時,隻剩下三分鐘——即180秒了。
陸羽咬著銀牌,胸口劇烈起伏,她聽到廁所大門被人從外推了進來。她把耳機滑到脖子上,屏息,手指停懸在鍵盤上,努力使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隔壁隔間來了一個人,隨後傳來水流淌入馬桶壁的聲音。
要放棄嗎?
或許小謝壓根不在這裡!
九個正方形的分屏還在不斷閃動。
30秒後,依然一無所獲。
陸羽的唇分開來,銀牌落下來,在她胸前彈跳搖晃。
咚咚咚———
陸羽嚇了一跳。
隔壁間一個尖細的聲音傳來,“勞駕,有紙嗎。我這兒的衛生紙用完了。”
陸羽急忙抓起盒子裡的衛生紙從腳底地縫遞過去。
“謝謝。”
陸羽察覺自己待在廁所隔間裡悄無聲息太久了,反手按了一下馬桶上的衝水按鈕。
水流發出擠入下水管道的“轟隆隆”聲響。
陸羽將銀牌攥在手心,就好像是真的捏著一個幸運符。
突然,她察覺一個分屏上是漆黑一片的暗,這個畫麵她前後看到了四次,不可能是監控壞了。
如果公司要懲戒一個不聽話的員工,掌權者會做什麼?
會以員工最厭惡最害怕的方式對待他吧?
小謝有幽閉恐懼症。
陸羽快速敲擊鍵盤,調出了那個房間門前走廊的情況。一個保安守在門口。
陸羽心想,沒錯了,一定在裡邊吧?
或許——
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
此時,隔壁間的人正在洗手。
沒時間了。
隨便吧!
賭一把!
陸羽掛起耳機,用事先準備好的變聲器,對著那個守在房間門口的保安對講機說:“把你的對講機丟進房間。”
從屏幕上看那個安保人員有些莫名。
陸羽用冷冰冰的、公事公辦、不容置疑的、不耐煩的語氣說:“馬上!丟下對講機,然後——滾!”
安保人員的手指“滴滴滴”按電子鎖,把對講機丟進掀開的門縫,然後抓著後頸走開了。
陸羽深吸一口氣,切回自己的聲音。
“是你嗎?”
那個房間就像是一個幽深的蟲洞,將一切光與聲音都吸走了。
幾秒的等待猶如程序運行時彈出來的等待窗口,一個個省略號像從鼻腔裡鑽出來的鼻涕,流出來,吸回去,再流出來。
焦灼——
恐懼——
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 “嗯。”
陸羽鬆了一口氣,然後,心又揪起來,她很不喜歡小謝如此飄若幽魂的嗓音。
“我想辦法把你房間的電子門打開,找機會離開。”
倒計時十秒——
陸羽知道時間不夠了,她好像隻被允許再問一個問題。
那麼,就問一下她最關心的那件事吧……
十秒後,陸羽從廁所隔間走出來,在聯係被掐斷前說:“如果可以,往前走……”
“……彆回頭。”
嘟嘟——
虛空的信號有節奏地響起,陸羽也不知道小謝有沒有聽到最後這句話。
陸羽從耳上摘下耳機,丟到洗拖把的池子裡,推開廁所大門。
門外,Cici被兩個人高馬大的安保人員擠在中間,雙手環胸,冷冷道:“陸小姐,請交出你的書包,我們要再檢查一下你的隨身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