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滿被趙小芸這一通話說的理虧,再不敢吭聲。
回到橋頭村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天上布滿豔麗的晚霞,如同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
進村路上,趙小芸碰見了從地裡回村的一群人。
他們拉著三輛架子車,車上的麥子堆垛得高高的,比車的體積要大三四倍,瞧著好像隨時要把車壓垮似的。
趙小芸看見最後一輛架子車旁,扶著車走路一瘸一拐的人,不正是她爸嗎?
“爸!”
趙衛國回頭,看見自家親閨女,一臉驚喜:“小芸,你回來了!”
他瘸著腿往這邊走,因為走太急,還絆了下腳,差點兒摔倒。
趙小芸從自行車後座跳下去,風一樣的速度衝到趙衛國麵前,劈手奪過他手裡的鐮刀扔到地上:“爸!誰讓你下地乾活的?你怎麼能下地乾活!你腿上的傷還沒好,你不要腿了嗎?”
說著,趙小芸的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她這幾句話本要吼出來的,但情緒過於激動之下,聲音反而堵在嗓子裡,悶悶的,氣勢威力全無。
趙衛國臉上的笑僵住:“閨、閨女,你彆哭啊!爸沒事,傷都好了,真的,彆哭了。”
趙衛國整個人都慌了,抖著手去給趙小芸擦眼淚,瞅見自己袖子上全是土,又趕緊收回來。
他不會哄孩子,急的冒了一頭汗。
眼睛左瞟右看,看見大侄子趙大滿,眼睛一亮:“大滿,你二嬸送回家了吧?”
趙大滿尷尬地笑笑,不敢回話。
趙衛國拉住趙小芸:“小芸,走走走,咱們回家,你媽肯定已經做好飯,正等著咱們回去吃飯呢。
“你從省醫院回來,累了一天,早都餓壞了吧?”
趙衛國又扭頭給人群裡的吳小組長打招呼:“吳組長,我閨女剛從醫院回來,我就不去倉庫送糧食了,先陪我閨女回家,你看這?”
“沒事兒沒事兒,你趕緊回吧,本來也沒要你一塊兒下地割麥子的。”吳組長順便也是給趙小芸解釋。
趙衛國是為國受傷,就算因傷退役了,也是光榮的,可不能讓家屬誤會他們當乾部的,虐待有功之臣。
“小芸的傷沒事兒了吧?”吳組長又關心了一句趙小芸。
趙小芸擦了一把眼淚:“謝謝吳叔叔,我沒事了。”
其實醫生叮囑過,近期不能勞累,最好多臥床休息,多吃些有營養的食物補身體。
父女倆一起回家。
趙小芸心情不好,一腳踢飛地上的石子:“爸,誰逼你下地乾活的?”
趙衛國訕訕一笑:“沒誰,我自己去的。這不,地裡糧食正搶收,村裡誰在家待著啊,早點兒收完糧食,交上公糧,家家戶戶也能早分到糧食。”
趙小芸冷哼,根本沒信趙衛國的話:“逼著你下地乾活兒的,肯定就是我大伯、三叔、四叔、爺奶他們,為了這幾個工分有你的腿重要嗎?
“爸你也是,自己的腿自己都不上心,就任由他們欺負,咱們家吃的虧還不夠嗎?”
趙衛國臉上的笑變得更尷尬,覺得自家閨女傷過腦袋後,氣性變大了不少。
不敢對上正冒火的閨女,趙衛國回頭喊趙大滿分擔壓力:“大滿,隔那麼遠乾啥,過來一起走。”
趙大滿渾身的皮一緊,他躲這麼遠就是怕趙小芸注意到自己:“不!不用了,二叔,我先走一步了。”
剛才趙小芸說話完全沒顧忌,跟狼吼似的,他在後麵聽了個清清楚楚,這會兒哪敢上去觸黴頭,騎上自行車,嗖地從旁邊飛快衝過去。
“哎!大滿?”趙衛國抬手衝著趙大滿後背,眼見他騎著自行車一溜煙就跑遠了,“嘿,這孩子咋回事?”
“咋回事?虧心唄!”趙小芸翻了個白眼,“今天他來接我跟媽,我和媽都在國營飯店吃完飯,又等了他兩個多小時,他才過去!說是路上有事耽擱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反正時間太晚,沒辦法跑第二趟把我和媽都接回來,我跟媽就商量了下,先送我回來,媽在縣城招待所住一晚,明天再接我媽回來。”
趙衛國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平時他對著自家人都很軟和,瞧著憨厚無害,但畢竟是經受過嚴苛訓練的軍人,這麼一板著臉,氣勢頓時就顯現出來了。
對親人,趙衛國一向寬容。
他在部隊,常年不在家,家裡兄弟姐妹幫忙照顧妻子兒女。
所以對待這些親人,哪怕自己吃虧也無所謂。
還主動給他們諸多補貼,就是想讓他們多幫襯點兒,讓自己的妻子兒女在家日子過好點兒。
沒受傷退役前,他每個月都往家裡寄錢,大哥弟弟爸媽他們,對自己家也的確挺照顧。
可沒想到,他因傷退役,組織上給他安排的工作眼下還沒著落。
他現在沒工資來源,又要養家,就說暫時不給家裡公用了。
這句話出來,一大家子全跑到他跟前大鬨起來。
現在就是讓大侄子幫忙接個人,竟然還沒辦好!
事情接二連三,趙衛國是真的動了怒,這些人已經觸到他的底線。
趙小芸看了一眼氣得臉色鐵青的趙衛國:“爸,自行車咱們要過來吧,自行車票和買車的大部分錢都是咱家出的,白白把車送出去,咱們還不得好,圖什麼?”
趙衛國想了一會兒,搖頭:“算了,你大滿哥快結婚了,這自行車他肯定不會還。總歸是一家人,不能為了一輛自行車,最後鬨成仇人,不值當。”
趙小芸覺得心裡憋屈,但爸都這麼說了,她也就隻能先算了。
……
回到家,趙小芸在院子裡打眼一掃,沒看見弟弟妹妹:“爸,小宇和玲玲去哪兒了?”
“小宇打豬草去了,玲玲跟著隊裡的人去地裡撿麥穗。”趙衛國從水缸舀了幾瓢水倒進盆裡,邊洗手說道,“小芸,你先休息會兒,爸去做飯。”
趙小芸莫名其妙:“爸,你做什麼飯?咱家今天要單獨開火嗎?”
她以為自己今天剛出院,爸要單獨開火給自己做好吃的,就說道:“爸,我今天中午和媽在國營飯店吃了肉絲麵,算是給我慶祝出院,晚飯您就彆再為我折騰了,去爺爺奶奶那邊吃就行。”
他們家現在沒和爺爺奶奶、大伯以及幾個叔叔住一起,但分房不分家,所以還和一大家子一起吃大鍋飯。
他們分出來,是因為大滿哥馬上要結婚了,要給大滿哥騰出新房來,家裡的房子不夠住,隻能往外分。
爺爺奶奶說家裡錢不多,分出來的人隻能補貼十塊錢。
十塊錢能蓋什麼房子?
誰都不願意吃虧,誰都不想分出來。
最後商量來商量去,一致決定讓趙小芸一家分出去。
還說趙衛國有津貼,有錢蓋新房子。
勸他說一家人住進寬敞明亮的新房,不比擠在一個老屋裡舒坦?
那會兒,趙衛國還沒受傷,沒退役。
趙衛國最終同意分出來,陳翠芳也沒說什麼,雖說分出來要自己花錢蓋房子,但不用跟妯娌打那麼多交道,的確更自在舒服。
不過分出來後,陳翠芳沒讓蓋新房子,而是找上村裡的書記員和村委會主任,花二十五塊錢,買下村裡荒廢許久的一個破院子。
趙小芸一家人就這麼分了出來。
但分房不分家,他們一家不單獨開火做飯,還是過去和其他人一起吃。
趙小芸心裡門兒清,大伯和幾個叔叔嘴裡喊著不分家,不是因為看重親情,是看重她爸每個月交到爺爺奶奶手裡的公用錢。
“小芸,咱家以後就、就不過去吃了。”趙衛國都難以啟齒,小心看著趙小芸,生怕閨女發怒,飛快地找補解釋,“咱們家的糧食分出來了,以後咱們自己開火做飯,想吃什麼就做什麼,爸做飯的手藝還是不錯的,以後你們想吃啥,爸給你們做。”
“分出來了?”趙小芸簡直不敢置信,“爸!爺爺奶奶他們沒說什麼嗎?他們也同意你分出來?
“大伯三叔四叔他們,就真的一點兒親情都不念,在你受傷退役,腿傷還沒好,在我磕破腦袋,在醫院住院治病掏空家底,在我媽才剛懷孕的時候,把咱們一家人都趕出來?
“他們還是不是人啊!”
趙小芸一肚子火氣,氣到極致,反倒把自己眼睛氣紅,眼淚不爭氣地掉了出來。
頓時覺得憋屈又暴躁,她一點兒都不想哭,隻想打人,可為什麼眼淚就是控製不住?
她怎麼就這麼軟弱,老是動不動就掉眼淚!
怎麼改也改不掉,趙小芸真是煩死這樣的自己了。
趙衛國一看閨女哭了,可不得了:“小芸,沒事沒事,有爸呢,以後爸一定讓咱家過上好日子。
“真的,爸不誆你,爸從部隊上退下來,領導親口給我承諾的,說給我安排一個好工作,以後爸能賺更多工資,帶咱們全家去國營飯店吃飯。
“以後爸還能天天陪著你們,這是好事兒啊!彆哭了閨女,好嗎?”
趙小芸也不想讓爸擔心為難,況且這是那些冷血親戚的錯,她不能把氣撒自己爸身上,雖然剛才她也不是衝著爸撒氣,但爸看見自己哭會難受。
趙小芸擦乾淨眼淚:“爸,我信你,咱們家以後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讓大伯三叔四叔他們羨慕死!
“爸,你腿傷還沒好,坐下歇著吧,我去做飯。”
趙小芸見趙衛國要說話,趕緊先一步堵住他:“爸,你腿傷要是好不了,或者留下什麼後遺症,以後咋工作賺錢讓咱家過上好日子呀?”
趙小芸說完還笑了笑。
趙衛國見閨女看著似乎真沒事了,心裡鬆了口氣:“那行,爸就先坐著歇歇。”
“我去後院掐把菜。”趙小芸轉身去後院。
後院的菜水靈靈的,都是陳翠芳打理的,她種地種菜是一把好手。
趙小芸站在後院,隔著一片菜地,呆呆地看著突兀豎在豆角架旁邊的一扇門。
“咋把一扇門豎這裡?” 趙小芸隻覺納悶,走過去輕輕推了下那扇門。